这回不止李宓,连他身后众人都不由得面露讶异之色。李宓的长子忙率众参拜。李玙神情振奋起来,步伐稳健,举止带风,潇洒的站到李宓面前,朗声道。“李将军!许久不见啊!”李宓眼前一亮。李玙已经年过四十,寻常世家儿郎到这个年纪倘若还无官职在身,不能当家作主,已经把全副精力用于教养儿子甚至孙子了,可是李玙却依稀保持了青年时的容颜。长期闭门不出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病弱,所幸气质上,仍然具备一种只按照自己内在步调行事的从容。李宓不由得回忆起往事。天宝初年,王忠嗣大破回纥叶护返京述职时,李宓曾多次跟随王忠嗣上朝。那时李宓职级太低,只能站在接近排门的后排,惴惴然不敢抬头,唯有支棱着两只耳朵,捕捉圣人与重臣们铿锵辩论。他当时便注意到李玙纵论朝政的风采。每有大朝会,李玙必定列席,政见不可谓不清晰,却总被圣人话头打压,不让他有一丝机会展现。李林甫又是个刁钻的,一径往牛角尖儿上挑拨,好几回闹得李玙在群臣面前大大丢脸。可李玙看起来还是十分持重,固守己见,并没有在压力下丢盔弃甲。那时李宓曾问王忠嗣。“将军为何在诸多皇子中只肯服膺太子一人?将军是欣赏太子刚强吗?”王忠嗣摇头。“我欣赏他柔韧,与圣人比,他远远谈不上刚强。”“将军是说刚强不好吗?”王忠嗣沉吟良久。“王朝开创之初,或是祸起内宫之时,刚强雄健的主君能弹压局面,迅速稳定人心。可是到了内忧外患夹杂而来时,唯有柔韧的主君能穿越重重帷幕,屡败屡战,找到生路。”——哼,什么柔韧?不过是没骨气罢了!李宓眼眸闪动,语带讽刺,不客气道。“太子殿下,国朝总共四十七万精兵,石堡城折损六万,两轮南诏之战折损十四万,如今能动用的兵马只剩二十七万。虽然各地已经着手招募新兵,可是人员到位要时间,训练要时间,就连重新铸造武器,驯养战马,都要时间呀!现在继续攻打南诏,得利有限而成本巨大,且此战起因原委,方才在御前臣已经分说明白,殿下既然执意支持杨钊,臣无法可想,唯有尽人事听天命了!”“……怎会只剩二十七万?”李玙仿佛听天书般,霍然甩脱搀扶他的内侍,踉跄向前,难以置信地一把抓住李宓的肩膀。“单是陇右、河西、朔方便有十八万兵,再加安禄山的河东、范阳、平卢三处,又有十七万!怎会没了?你把孤的兵弄到哪里去了!王忠嗣呢?王忠嗣呢?!你不是跟着他进京的?他人呢?”李宓的人马都曾在王忠嗣手下服役,他六个儿子,连同一众亲兵侍从听了尽皆哗然,彼此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只有方才那个出声提醒李宓的年幼亲兵张大嘴,久久瞪视眼前这个仿佛错过了时光的贵人,半晌才找回语言。“殿,殿下……天宝八年哥舒翰接替王将军出兵攻打石堡城,大获胜利,从此稳固西宁、河州一线。圣人瞧在哥舒翰当殿洒泪的面儿上,才终于松口不再惩戒王将军,只将他贬为汉阳太守。可是他抑郁难当,第二年就病亡了。”“不,不可能,那是……哪年?”李玙退后一步,结结巴巴问。“是什么时候?”“天宝九年呀,四年以前。”李玙顿觉天旋地转,脚底踉跄,差点直接坐到地上。周遭一片诡异的静默,人皆不言,独那亲兵大胆问出所有人的疑问。“殿下您忘了吗?王将军死讯传来,咱们当兵的,谁不知道他是替河东兵扛命,谁不感念他?倘若他和哥舒翰一般只顾功劳,早就三品之上再加恩遇了,岂会落得如此凄凉下场?底下人敢怒不敢言,说话也没人听。所幸圣人到底念他立功无数,辍朝三日。殿下当时虽然称病不出,却写了封言辞恳切的祭文,还上书请求圣人追赠他为兵部尚书、太子太师,可是圣人拒绝了。殿下,您那篇祭文,咱们都读过的呀!”一个高高大大憨憨的兵帮腔。“小人不识字,请了祭文,到街上央求个郎中读的,那郎中本来不懂军中事,读了哭得稀里哗啦,直说王将军忠义,又夸殿下文采,还说殿下与王将军肱骨之情,令人感动。”“他死了……?”李玙捂住脸,整个人剧烈发抖,半晌才哆嗦着抬起通红的眼睛,看向被人隔开的果儿。“他们都死了,独留下孤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