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旭大惊,眼睁睁见杜星河双眼重新胀得赤红,俨然又要拼命,可他却被咸宜的话拿捏住马脚,没法再劝。听咸宜言下之意,似乎非要取杜星河的性命不可,他想不通两人之间能有何过节,只得皱紧了浓密的剑眉。正在无法可想之时,忽然听见一道清亮的声线从宴席末尾处传来。“——圣人!”那挺身越众而出的小娘子方脸圆眸,大眼睛活泼明快,脆生生抢话。“杜娘子冒犯天颜,罪不可恕,但其情可悯。阿布思与安禄山的矛盾,本就不是一家一姓的私人恩怨,而是牵涉十多万番兵在大战中调动、配合,谁为主,谁居次,谁能得功劳,谁啃硬骨头的问题。这种事,内宅女眷如何与闻?甚至可能根本不懂。可是她维护夫君,真情挚爱,却令孙女很是动容呢。”这番话说的不卑不亢,且情真意切,席上女眷众多,都被她说的咂摸起驸马和婚事来,看向杜星河的目光便有所软化。——可就因为太真切了,李隆基思忖片刻,反而品出一点特别的滋味。他笑着反问。“这么说来,小圆对夫君也有真情挚爱,一定会仰仗维护啦?”李小圆笃定地点头。“孙女的婚事是阿耶做主,并非孙女自己择婿,些许情分,亦是婚后积存下来,兴许不如旁人榜下捉婿来的那样真切热烈。可是夫妻一体,他有他背着人的苦处为难,我亦有,两人互相体谅容忍,便能在日子里尝出甜味来。”李隆基没想到她对杨家裙带态度这般通情达理,而且回答的毫不犹豫。“难为你小小年纪,倒是很看得开。”他顿了顿,提声问。“是谁教你这样与朕说话?”水落鱼梁浅,三众人一时错愕,?坐在身侧的红药急得使劲拉扯小圆的袖子,低声劝阻。“快别说了!圣人本就疑心重。”咸宜立刻起身离席,面向李隆基跪倒,?恳切地自责。“都是我安排不当,惹出小圆这套糊涂话来。其实她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夫妻一体?嘴上说说罢了。真到生死攸关的时候,?她眼里……”咸宜说到这里,抬起头,没看面色沉静的杨玉,也没看微微皱眉的李隆基,尖刻的目光只锁定在小圆年轻的面孔上。“……她眼里只会有真正至亲至爱之人,那兴许是她的孩儿,兴许是她的爷娘,?独独不会是长辈硬塞过来的夫君。”这番话掷地有声,指向也非常明确,就是说小圆甚至李俶,为巴结贵妃,才与假杨家结亲。在座宗室女的婚事都操纵在秦国夫人手上,?平日敢怒不敢言,?忽听咸宜挑破窗户纸,不禁都屏声静气盯着小圆,却见她眼神笃定,?毫无羞恼之意。众目睽睽之下,小圆垂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再开声时语声淡淡却坚决。“十九姑姑何必把话说绝?人在重压之下会做什么事,自己也未必知道。”然后转向李隆基。“圣人,婚姻的道理,?是有长辈点拨过孙女,可孙女不是做学问的夫子,也不是写文章的书生,方才那些话,是孙女成婚七年来的真心话。郎君待我很好,至于柳家的亲眷,有的粗鲁不文,有的蛮横无理,有的处世贪婪,有的奸诈刁钻。可我是储君长女,地位高超而与政事无涉,只要我立身持正,他们就不能强迫我。”“嗯……”李隆基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思忖片刻,忽然倦怠地揉了揉眼。杨玉忙把一双雪白的玉臂搭在他肩膀上揉捏,柔声道,“不早了,各位早些跪安回家吧。”郑旭这才如梦初醒,慌忙走上来抓杜星河,然而李隆基摆摆手。“瞧她满腔怨愤,就别上台了,反而扫兴,搁在哪儿看房子罢,至于阿布思的子女扈从,也都免了。”“圣人!”咸宜叫了声,父女俩彼此短暂视线交流后,她不得不垂眸闭嘴。郑旭松了口气,在距离杜星河一步之遥处站定,尊重地拱手。“杜娘子,掖庭服役时日有限,我祝你早日出宫。”咸宜提着裙子气哼哼走在一大群外甥前头,大踏步向金明门走去。遗珠和侍女珊瑚跌跌撞撞跟在后头。遗珠连声道,“阿娘,你慢些。”杨玉缓步踱出内殿。整个龙池殿建筑最精彩的一笔,就是殿前建造的足有五丈高的漫长坡道。一段坡一段平,反复七折,全程三十四丈长,宫里人称‘龙尾道’。杨玉站在最高点往下看,这条道果然犹如神龙摆尾,漫不见底。她居高临下,两手交握,面无表情地遥遥望着咸宜那抹鲜红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