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就连阿娘——也不必白白送命。阿布思道,“我头回打仗,一个人跟着敌人走了六天六夜,不敢靠近,全靠鼻子闻味儿辨认方向,找到他们驯养野马的山谷,烧掉栅栏,放走几百匹马驹。”“然后呢?”阿布思转过头,遒劲的肌肉在肩甲下蠢蠢欲动,像个困在笼的猛兽。“然后带兄弟们冲上去,杀了一千多个人,头颅割下来串成串儿挂在树上,好叫附近的部落都看见。”阿布思不耐烦地吐了口气,看着杜若很想不通。“你怎么总有这么多问题?长途跋涉不累吗?咱们从长安出来,一路歧州、秦州、洮州、河州……到鄯城,各有各的好。你找个新男人,扎根住下来,别天天琢磨有的没的。更别问我为什么打仗?皇帝老子想打,当兵的要口热乎饭!”杜若继续问。“那你昨天为什么把他拉进帐子里问话?是不想别人听见吗?”“对,谁听见了都会跑,但我后头没人抓逃兵了。”星垂平野阔,二十万五千大军攻打石堡城,?哥舒翰领河西道七万五千,陈兵在南。他是王忠嗣一手教导出来的人,最讲究军令严明,?令行禁止,所领数万人马陆续到达,?彼此毫无扰攘,?先到者扛着锹划分出一排排明确的界沟,每排安顿一百个帐篷,每个帐篷睡十二个人,外加两个人编队巡防。如此排列六十多条界沟,各级军官的大帐篷插花儿安顿,核心处放粮仓,外圈包围马场、靶场和操练场,?独把议事大帐设在最靠西的位置,正对石堡城。待阿布思所领三万同罗骑兵错后赶到时,杜若见到的便是这么一个横平竖直,规矩方正犹如长安城的大型营区。杜若和墨书看什么都新鲜,尤其身上,?穿在缎子袍衫外的皮甲,?不伦不类简直滑稽可笑,两人相对哈哈,星河却有重归故里的亲切,?挽着杜若指指点点。“朔方城的兵营也长这样儿,地方宽敞些,?马场大些,吃的也好,虽没有鱼,?但我们种燕麦,能做甜麸子汤,一丁点儿酒味,不醉人。我打小儿最羡慕骑兵了,他们的马最好!借来骑骑,要拿一条羊腿剔肉串串儿,烤熟了去换呢。”杜若连着几个月没吃上鱼,被她一提,嘴里唾沫泛起来,就咽口水。“嗨!你这人,不提没事儿,怎么一提就闹呢?”星河嫌弃地指向西边。杜若仰头看。从唐军驻扎之地往西,以石堡城为魁首,整个地势陡然拔高,仿佛一块侧面平滑边缘整齐的巨石压在平原上,又像一个天然石头城堡高高耸立。不仅崖壁陡立,山峦起伏峻峭,山壁上一览无余,全无通道,而且岩石光滑,荆棘杂草全无,其难以攀爬,正如那日叛逃小兵所描述的一般令人绝望。“爬上这块高地,再往西二十里就是赤岭,亦是开元中期,盖嘉运丢失石堡城以前,大唐与吐蕃的界碑所在。赤岭再往西,才是从前吐蕃人的地盘儿。”星河说到这儿,忽然大大‘呸’了一声。“其实那里头最好的一块地,也是从咱们手上骗去的!”杜若想起旧事,迟疑地抬头问。“你是说……对了!”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陈旧的羊皮卷,在日光下徐徐展开。星河与墨书左右探头,只见上头用细格线条勾出两国国界,用长线条描摹出北面湟水和南面的黄河,用人字形的小房顶标注出连绵山脉,再用蓝色颜料涂抹出鼎鼎大名的青海。“——你有舆图?!”星河诧异地一把抢在手里,抹开两头完整展开。只见东头果然画出他们来时经过的兰州、陇州、渭水等等,有些山川汇聚之处还标明了小字‘此处狭道登山,仅可供二人并肩’等等。她赶紧向西看,吐蕃人的地盘里,赤岭、吐谷浑故地、积石山、鄂陵湖等也都赫然在列,其详细并不亚于唐境内的标注。“哎呀,二姐姐,你可立功了!”星河简直喜上眉梢。“阿布思说,哥舒翰狡诈多思,与人并肩作战,却尽在背地里打小算盘,明明有舆图,却藏着掖着不给阿布思看,画个巴掌大的就叫他拼命。咱们同罗人的命没有唐人金贵吗?凭什么叫同罗人蒙着眼睛送死?!”杜若怔了怔,没想到大战在即,主将与副将之间竟还有许多龃龉,越发觉得此战艰难,愕然问。“……哥舒翰就不怕大家心不齐,打败仗么?”星河冷笑了声。“打仗这种事儿,咱们看见的是胜败生死一盘棋,先说赢,然后下功夫,精打细算,能少死一个两个都是好的。可有些人只看见功劳,尤其是他自己的功劳,至于全军死一万还是死八千,没区别。二姐姐,这个我拿给阿布思,你别四处乱跑,转转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