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玙方才那一箭能令他们折服惧怕,现在胡乱发泄,亦能令他们忧心怀疑,甚至因此,再也不能彻底臣服于他膝下。空气比方才还紧绷。羽林军唯一职责便是镇守玄武门,避免李唐再次发生兵谏逼宫,所以宇文将军等从来不曾身处一线。但左右卫却不同,每个五品以上将领都曾轮值往边境巡防,临阵经验丰富。这帮人看到李玙疯狂的举动,全都敏锐的感知到,只要再添一颗火星,这位储君就会暴起发作,不分青红皂白打人杀人。压力之下,他们全都不由自主地握紧腰间刀鞘,拔出寸许,只见熊熊火光映照,夹岸漆黑中闪出几百道密密麻麻的寒光。“你起来!你阿耶做下罪过,关你什么事?国法家规为何容不得你?你嫁我十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你非但没罪,为宗室延绵子嗣,还有功劳……你!”李玙错乱的气息霍然打了个梗,爆发出声震四野的厉喝。“——孤不让你走,你就走不了!”船身陡然一晃。方寸之间站了三个人,本就拥挤不堪,摩肩接踵,铃铛好死不死脚下一滑,咣当栽到两人之间。“狗奴!孤再杀你一个不多!”李玙似被惊扰的孤狼,目光陡然收紧,一口气提到喉管,刹那间背部肌肉绷紧,铁青着脸破口大骂。杜若眉峰一颤,脸上顿时泛出难以置信的痛苦。李玙悍然甩开短弓,从袖口变出一支羽箭,当作□□那样握住,直直扎向铃铛颈侧!“殿下饶……”铃铛愕然瑟瑟后退,后背抵着已经被李玙砸烂的乌篷。“妾的阿耶已经死了吗?”眼看铃铛就要血溅当场,可是杜若稳的八风不动,瞧都没瞧他一眼,声音清越高亢,仿佛铜磬。“他怎么死的?”“……”李玙头一歪,刚刚暴起的杀心犹如熊熊烈焰被冰水浇注,刷地全灭了,他简直狼狈不堪,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涩声低头。“此事事关重大,你起来,孤慢慢说与你……你放心,孤一定给你个交代。”杜若早已预料到他会这样——绕着弯儿的不回答。她挑眉看看李玙,目光继而移向高力士,然后是近在咫尺,面目青白的铃铛,甚至站在船尾表情尴尬的果儿,最后钉回到李玙那张熟悉的,闭上眼都可以描摹出细节的面孔上。“不必了。”她轻飘飘地拒绝了。“只要殿下手下留情,待会儿中贵人就能给妾一句明白话。”杜若站起来,平静的看着两边河岸。左右卫在高力士号令下投掷铁爪,勾住小船船头,拉住本就行进缓慢的船体,然后用铁钩进一步挂住船尾,七八条绳索前前后后固定住。几条筏子被扔进河里,一个人上船划浆,另外两个人傍着船沿游泳,很快都聚拢在小船船尾。杜若毫不犹豫提起裙子跟上铃铛。李玙还要说什么,却根本无从开口,错乱中他听见铃兰喊了句,“娘子,奴婢愿跟随您。”李玙眼前一亮。一只铁钳般的手握住她胳膊,“好铃兰!你随她去,孤重重有赏!”铃兰眉心紧了紧,习惯性的答了声是。杜若失望地微微摇头。这时天已快亮了,青紫的霞光破云而出,照的那些兵卒身上盔甲明艳犀利,也照出李玙面上如长河奔涌般无可挽回的溃败。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脉在胡乱疯狂的乱跳,逼他去找那块锦帕,或是别的什么能镇定的气味。李玙鼻翼轻忽,咻咻地像个野兽胡乱寻觅。果儿呼吸窒住,心知不好,咬牙大喊,“娘子,奴婢也愿跟随您!”高力士好奇地看过来。时日太久,他没有认出眼前人就是十一年前上巳节选秀,挡在路上巴结他的花鸟使小内侍。忠肝义胆的戏码他不感兴趣,拍拍手催促。“诸位快些!早朝前杂家得回去复命呢。”果儿借着这声嚷嚷飞快凑到李玙跟前,挡住旁人的目光,在他手腕上狠狠一拉,只听卡啦一声,竟硬生生扯到脱臼。剧痛闪电般袭来,李玙却没反抗,筋疲力尽呼出一口气,茫然抬眼看向杜若。浮沉在水里的长生对果儿这套流畅的操作叹为观止,慨叹又满怀感激地冲他点了点头。长生与果儿一左一右,夹着浑身冰凉的李玙踏上左卫预备好的筏子,然后换岸边停好的大车。杜若带着铃兰登上高力士的大船,照常行礼后便一言不发,任由铃铛安顿。一场大祸消失于无形,回到宫里又有重赏,羽林军聚堆闲聊,方才那在长乐坡有房子的副将啧声吹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