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入口便觉腥气扑面,哇地一声全吐了。李玙扑上去用力扯,却无论如何都扯不住。那混着水草和水虫的泛青光的水,杜若喝一口吐一口,直吐得翻肠肚,水缸踢的咣当作响。李玙恐惧地喘息着,捕捉不到她的眼神,眼睁睁看着她下颌、脖子、耳后的大片皮肤泛起密密麻麻的红疹。杜若死死攥住拳头,浓重的痛苦和自责把她的五脏六腑撕扯成碎片,月光打在她苍白的锁骨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神经显然已是绷到了极点。砰地一声重响,杜若狠狠推开李玙。“你——杀人了是不是?!”李玙急的尾音都变了调,片刻又问。“杨氏知道了?”所有的动静戛然而止。杜若牙齿深深咬进下唇,一脉血线汩汩流出,顺着她精巧的下巴滴落在薄荷色前襟上,触目惊心。李玙倏然间明白她想问而死忍着不能出口的问题。两个人佝偻着纠缠在壁角,胳膊腿脚互相羁绊,谁都起不来。“我没有亲手杀过人,别说人,当年我与王忠嗣一道练习搏击,师傅叫以奔牛为猎物,先杀者胜。王忠嗣骑在疯牛背,以长剑悍然插入牛心,果然一击毙命。师傅大加赞许,可是我不肯效仿,只砍断牛之一蹄,受伤的疯牛危险无比,十来个近卫拉不住,我翻下来,被它踹了一脚,才留下右后腰的伤痕。”室内连空气都凝固了,毫无意义的字句在瑞脑香烟中摇晃,耳畔雷声滚滚,杜若苍白的嘴唇止不住的颤抖。杜若爬前两步,不置信地追问。“从来没有,一次都没有?!”李玙静了一瞬。长安的风从骊山深处吹来,抚弄着每一个血脉高贵的勇者。他攀爬在这条路上太久了,久的已经忘了浸淫这些痛苦究竟是为什么。他想起王忠嗣的来信,说西北的风干燥悍烈,像酿坏了的酒辣口,又像驯不熟的野马,看见同类的血也绝不屈服。再抬头时,李玙竟微微地笑了起来。“你偏心我,所以细细分辨亲自动手、下令杀人,乃至引诱他人杀人的区别,可是在旁人看来,这其中并无甚区别。就好比杨氏今日下场,定然有许多原因,但你却觉得全是因你而起,倘若自说自话置身事外,便是对不起她。”提起子佩,杜若往后缩了半寸,脑子昏沉沉的,才刚理出来那点头绪又全乱了。明明在碧桃拦住她之前,她已经下定决心,要苦苦恳求子佩,只要她肯放过李玙,叫她怎样诅咒发誓痛哭哀告都行。可为什么子佩还是死了?在昙华楼时,她以为是果儿背叛她,再度投向李玙,而李玙不忍她亲自动手,令果儿代行。——但如果并不是这样?如果李玙并不知情,一切都只是果儿自行其是,更准确的说,是果儿从她口中得知子佩可能带来的麻烦而痛下杀手……那,和她亲手杀的有什么分别?!杜若长长地、彻底地出了口气,感到李玙进来前就郁结在胸口的硬块愈加膨胀生硬,堵住她的气门,让她喘息困难。懊恼后悔自责狠狠鞭打着她,藏在袖子里的右手忽然拔起,尖利的发簪一瞬间扎穿她左手掌心。“……你?!”李玙面色一凛,出手极快,然而还是晚了一步。杜若痛的就地翻滚尖叫。她娇养至今,连一只碎茶碗都不曾亲手拾起,从不知道血肉之躯可以敏感到这个地步,整条手臂痛到抽紧僵直,如同有根烧红的钉子被重锤死命往肉里砸,又辣又痛,火烧火燎。李玙想替她止血,但杜若固执地踹开,把洞穿的手掌对着月亮举起来。一线凄冷寒光穿透血洞,照亮她癫狂的眼神。“这叫报应。”“若儿,若儿!”李玙摁不住她痉挛挣扎,只得并掌为刀劈向她后脖颈,终于放倒。他满面泪水地抱着杜若跪在金砖地上。眼底闪烁着难以形容的复杂光芒,指尖随着她光滑冰凉的脸颊向下,划过脖颈和锁骨,在柔软的颈侧反复摩挲。“……怪我……”李玙嘶哑道。相似的场景重现。开元十二年姜皎流放后不久,王皇后噤若寒蝉,宫人动辄得咎。李玙伏在冰凉的地砖上,惊讶地发现区区一条洁净白绫,就能在温热脖颈上留下难看的瘀紫伤痕,那位他从头到尾不知姓名的姑娘软软倒伏,长发从颈侧瀑布般垂落。哪怕在模糊的记忆最深处,李玙也记得他一瞬间痛下的决心。不要拖累别人。但他还是拖累了杜若,杜若又拖累了杨氏,甚至因他而起,她周遭的每一个人都可能被他带去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