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惟明愕然又失望的低下头。李林甫插口。“圣人斥责太子,未经尚书台草拟章程,仅以口谕,乃是关怀维护。需知圣人所言一经书写,即是千秋万载难以磨灭,太子应当再三谢恩。”李玙的眼角瞬时发红,沉沉地应了声是。李隆基撇下他,迎着楼外落霞血光似的灿烂,笑容满面地抚掌转向众人。“我朝定都长安百年,关中人口繁茂,向来受制于物资不足,米粮小物皆需从南方诸郡转运,千里迢迢,水陆奔波,其艰难辛苦处,耗费人工钱帛处,户部、工部两部最是清楚。如今韦卿家主持挖掘广运潭,打通从洛阳至长安的漕运,使江淮两地粮食直达京城,千秋万代泼天的好处从今日起,实有大功!”他顿了顿,玩味地瞧着李玙。“宜特与三品职事,授银青光禄大夫,陕郡太守外,兼任御史中丞、刑部尚书,封韦城县开国男。”——刑部的三品职事官。这离宰相只有一步之遥了,甚至于只要再多一件功劳,在不用升迁的情况下,加赐一个‘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头衔,就成了!满屋子人,剔除莺莺燕燕,再除掉李玙,各个都是栋梁。有圣人的一锤定音,裴耀卿等人自然明白该说什么趋奉,话题热闹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表达对万县贸易会的赞美。韦坚干巴巴地跪地谢恩,说着冗长的场面文章。舞乐歌姬上场助兴,楼下广运潭的歌者摘掉半臂,撑船靠岸,向围观百姓贩售起货物来。李林甫后退半步靠着梁柱思索,冷不防瞧见韦坚隔着垂头丧气的李玙,与皇甫惟明相谈甚欢,不知道在聊什么。嫁与弄潮儿,四禁苑。高力士在御前得了个座儿,?靠着椅背架开双肘,合掌支撑在宝刀上,那刀像他的第三条腿,?稳稳支撑起三品大将军的威势。他面前站着的老者捋着胡子笑问。“高郎官别来无恙啊?”论年纪,老者比李隆基和高力士大出许多,?满头银发,?满脸黑斑,两条眉毛垂落直挂到眼角,即便笑着,嘴角也乏力的往下耷。老态龙钟四个字在他身上昭然若揭,令人唏嘘哀叹,李隆基看着他,不能抑制的想象自己十年后的模样。谪居荆州十年的张九龄,?较之从前在朝堂上侃侃而谈时愈加清矍削瘦,眉目愈加清朗明晰,昂首面对君上时,亦是愈加稳重自矜。“圣人,安好?”张九龄哆哆嗦嗦地抬起胳膊作揖。“老朽实在无力下跪啦,?再跪就趴在地上起不来啦。”李隆基怅然一笑,?挥手免礼。“子寿离了官场,便不是朕的臣子,而是老友。老朋友肯跋山涉水来看望朕,?是深情厚谊,何须下跪?”“老啦,?行百事皆心有余而力不足,唉。”张九龄摇头,探手去摸空着的那把椅子,?扶着椅背慢慢靠近身体,然后坐下。李隆基看得心惊。他的阿耶,睿宗李旦五十五岁就死了,两个兄弟,宁王李成器和薛王李业也都没活过六十岁。六十二岁的李隆基偶然夜半惊醒,茫然四顾,看到杨玉青春鲜嫩的面庞,常常有不知身在何方的错愕。回望来时路,年轻时把臂同游之人尽皆作古,他会不会活的太久了?所以他想念永远公正、警觉、准确,像一面警钟悬在半空,时时敲响的张九龄,更想看看他七十二岁是什么模样,可学会退让了吗?“你那小儿媳妇,后来生下孙子没?”“圣人好记性啊!”张九龄抬起皱巴巴像个核桃的面孔,眯眼笑,仍然有不卑不亢的气度。“老朽的儿子与她情深意笃,坚决不肯纳妾,没想到过了三十岁,媳妇居然生了,哎呀呀,那孩子聪明着呢!才四岁就能背李太白的《静夜思》啦。”“哈哈哈哈,那就好就好。”李隆基非常高兴,随口许诺,“力士,替朕记着,等他十岁的时候,招来国子监读书,别浪费了聪明孩子。”“老朽替小孙子谢圣人的恩!不过,盛世之下,儿郎不出仕亦可著书立说,照拂乡间,留下千载美名,乱世之中,公卿贵族亦要肝脑涂地……”李隆基装作听不懂,直接打断他道,“应该的!子寿,你当初是替朕的儿子据理力争,朕,记你的情!”张九龄摆摆手。“圣人这话说错了!臣,不是天子家臣,而是朝廷之臣。臣尊仰圣人,也防备圣人,怕圣人因人的七情六欲损伤国家。臣也把圣人当做朋友,怕圣人为做贤名的君主,白白牺牲了人伦家庭。”这话说的重,可他已经致仕多年,毫无顾忌,话说出了口,浑浊老眼还直瞟李隆基,等他给个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