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浓吵不过她,只得忍气。过后英芙得知首尾,气个倒仰,然亦无计可施,再辗转得知含光已死,万念俱灰,一概随他去了。“镜子已磨过了,许是手艺不好,迷瞪瞪的,等奴婢再交出去磨磨。”雨浓敷衍着,排出两张牌,英芙的注意力转移过去,蹙眉瞧手里的张子,没再说话。第二日便是六月初六。早起英芙便闷闷的,廊下挂的鹦鹉叫了声,她忽然恼起来,提着鸟笼子踩着碎步走到后院密林子里头。明月院本就是从后花园单隔出来的一个院子,后界墙才丈把高,切不断香樟木、梧桐树、榕树高大茂密的树冠。年深日久,那浓密的阴影投进来,像个暗黑的结界。鹦鹉慌乱起来,快速摇动尾羽,大概是向她恳求。英芙提高笼子与它大眼瞪小眼。“你怕什么?你是个鸟儿,进林子倒怕?金笼子住惯了忘了外头的好?”那鹦鹉惶然不解,瞪着一双大眼睛啾啾地叫,便听雨浓在房里唤她,“六娘!去哪儿了?趁热吃早饭啊。”英芙一时有些恍惚。这场面很像多年前在闺阁里,她还捉狭调皮的时候。那时节她大哥韦宾死了,尸身收回来鲜血淋漓,太夫人一病不起,偶尔有客来,才能勉强支应着坐起来说话,人一走就倒了,窝在暖阁抹眼泪。后头上门的亲戚越来越少,独青芙时时陪在太夫人身边,两人面色凝重,絮絮不知商议什么,英芙去时便都装的没事人一般。英芙没有人教管,也不喜欢书画曲乐,独爱玩牌。双陆、抹牌、道字、叶子……但凡带个赌字,她无不通晓,金叶子戏就是雨浓教她的,一俟上手,昼夜不分。可是雨浓并不沉迷,玩一会子便起来剔蜡烛续热饮。那时节陪她半夜三更点灯熬油的是风骤……雨浓已寻出来,见她趿拉着榻上穿的软缎绣鞋,独个儿站在阴恻恻的树影下发怔,由着笼中鸟又叫又闹,活像鸡鸭被开水烫着拔毛的架势,愣是充耳不闻。雨浓忙拉她。“站在这个鬼地方做什么?外头好端端的日头,晒着不好么?”英芙回过神来。“风骤在哪?多早晚叫她进来陪我抹牌才好。你去告诉她,我已不念她的错处了,咱们小时候一处长大,别生分了。”雨浓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咽下唾沫支吾。“可不是。上回见她还病恹恹的,你知道她一向身子弱,养好了就叫她来。”英芙听了满意,便攥着雨浓的袖子回房,一路进了屋才觉得脚下湿滑,抬起来一瞧,那鞋底子已叫碎石划烂了,脚心一处伤口汩汩出血。雨浓看得心惊,忙扯块白绫子跪下去替她包扎,手里干着活儿,眼底压不住就淌出眼泪来。“这值得哭?”雨浓边抹泪边道,“一会儿六郎进来,瞧见该伤心了。”英芙面上僵了僵,随口道,“不到三岁就离了我身边,让人家养到这么大,他哪会心疼我?”雨浓对这桩事最深恶痛绝,咬牙切齿,也不知是骂李玙、杜若,还是韦家。“凭他是天王老子也好,玉皇大帝也好,还能隔断母子亲恩么?六郎一年大似一年,便是养在仇人窝儿里,也有懂事那日!你别发愁,这些年桩桩件件我都替你记着,早晚等他大了,一并算账!”英芙和煦地笑,伸手抚弄雨浓发髻上一点颤巍巍的珠光。自从知道含光死了,又发觉韦家全无替她说和的意思,成心要把她关老在太子府里,英芙便歇了梳洗打扮的劲头,什么都懒得上身,挽个发髻就罢。不过雨浓还是老样子,偏爱戴逾制的东西,小小粒的金刚钻,或是金花丝。“这个旧了,该淬淬火,你没空出去就戴我的,客气什么,早晚都是你的。”雨浓梗着脖子倔强。“谁跟你客气?你那些沉甸甸的,戴着头皮疼。”到晌午杜若牵着六郎进来。英芙并不起身,坐在椅子上闲闲看着,像看不相干的人,还是雨浓站在她身后招了招手。“别站那么远呀,来,到阿娘身边来。”刻意的亲近,小孩子都极敏感,越发疏远谨慎。六郎抿了抿唇,走上前,像模像样先作了个揖。“阿娘这一向身子康健么?孩儿今日满九岁了,特来瞧瞧阿娘。”英芙不动弹。雨浓牵过六郎的手,摁他在英芙身边坐下,堆着笑问,“九岁啦,书读到哪儿了?学骑射了吗?”六郎摇头。英芙懒怠细看,可是这么大个人杵在跟前,还是不得不打量。他小小的趣致可爱的面孔,再怎么回避也不得不承认,脸型眉眼神情都像李玙,独削薄的嘴唇姓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