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绩痛苦地重重闭上眼睛,什么也没说,沉默地别开了脸。老天生人不公,即使处境这样颓唐难堪,又重伤初愈,柳绩俊朗的五官并没有逊色于从前分毫,只是分外苍白。从杜若的角度观察,在暴风骤雨般的打击之后,这份苍白憔悴还削弱了他身上原本轻佻浅薄的气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长期痛苦压抑酝酿出的深沉。杜蘅显然也被他的沉默击中,愈发难舍。强烈的热望包裹住她,叫她拿嘴含着也成,两手捧着也成,这个人就算从内里烂掉了,她也舍不得落到别人手上。杜蘅忽然不慌不忙拍拍床榻,轻松招呼杜若。“若儿先坐下。你姐夫脾气不大好,不过一日夫妻百日恩。太子大你十岁,平日把你当孩子哄。瞧你方才吓的那样儿,其实谁家两口子不打架?床头打架床尾和,知道吗?”“……我们这样拖下去,你遭罪,我也遭罪。”半晌柳绩终于开口,“今日撕破了脸,又是当着你妹妹的面,这个夫妻你还做的下去?”杜蘅听到他终于摆正了三个人的关系,非常满意,朗朗一笑。“郎君面皮薄,其实若儿不是外人,多少夫妻当着街坊的面打闹,过后还不是该如何就如何?我倒觉得,今日把话说开,郎君不再揣着瞒着,若儿也不用枉担虚名,是好事……”“那就依你。”柳绩打断她长篇大论。“今日是最后一遭,往后你要撒泼打滚,别再攀扯二娘。”这话分明是恩断义绝的意思。杜若神情大变,杜蘅却意态闲闲,仿佛不过是年节下嗑瓜子叙话,连嘴角微笑的弧度都没改变半分。“我说话算话。”柳绩转而镇定地拱手向杜若作揖。“二娘事忙,不要再耽搁了。”杜若筋疲力尽退出院子,对着天际一钩弯月发怔。夜风寥寥,吹得她抱住肩膀,觉得背后空空全无屏障。良久,听见树木窸窣摇动。海桐走近来,把一领杏子红的花鸟洒线对襟立领披风搭在她冰凉的肩上,听见她空落落的叹息。“……别想了,走了这趟,自己心安就是了。”杜若冷汗涔涔地点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半晌才道。“不论如何结果,想来阿姐都心甘情愿,究竟他们才是夫妻。”海桐扶着她回耕读堂。“这回是奴婢思虑不周到,上了元娘子的当,她几次三番的要请娘子,临了居然把奴婢扣下,另叫人回府里传话,才把娘子骗了来。”“也罢,难得阿姐生出心眼子,知道算计姐夫……算计我,由着他们闹去吧,往后连你也少过问才好。”裙上金缕凤,三长生殿。明月在空,?汉白玉铺排的中庭光洁如镜,远处宫灯渐渐熄灭,人声隐没在风里,?举目可及唯有月光浩荡,在龙池的水面上凝出一条银灰色的光带。杨玉抱着膝盖坐在殿后一道回廊上,?背上搭着明黄的披风,?懒洋洋提起酒壶。她好些天没正经梳发髻了,日日晨睡晚起,只拿天蓝、姜黄的丝带绑着。长可及腰的一大把好头发,丝丝缕缕俯拾皆是,顺着修长的脖子垂下来,柔软服帖的搭在肩膀上。轻快的脚步擦着地面由远及近,杨玉头也不回。“你别管!”脚步应声而止。好一会儿杜若才开口,?“真想出去,我帮你。”杨玉一哂,仰头执壶往喉咙里倒酒,玉液琼浆痛快洒下,淋的她脸上头发上醇香四起。“——你?”杨玉拖长语调嘲笑。“别装好人了,?他下次谋算我时,?你替我略拖延一刻,就算对得起我了。”“下次再说下次的话。如今你想如何?”杜若丝毫不动气,轻轻走近,?替她把将要落的披风提起来裹在脖子上。杨玉的身段丰泽华美,肌肤白腻馨香,?平滑的像缎子一样,不过数月未见,整个人好像胖了些许,?玲珑的角度被填满,换成一种丰厚安稳的充实。杨玉顺势往杜若怀里靠,闭上眼。“你替我把我姐姐杨琦、杨瑞、杨琳找来,都交给我堂兄杨钊。”“做什么?”杨玉的嗓音被烈酒刺激得略带沙哑。“做什么……你们高门贵女,各个都有姊妹兄弟帮衬,独我是个孤家寡人。”杜若语气平静。“你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亲族手足,能帮忙也能添乱,你最不愿意被人绊住手脚,怎么改了性子?”杨玉闭眼不答。杜若知道她耍脾气,耐心等待,甚至解开丝带,以手指做梳子,一下下替她顺头发。“我有什么法子?这深宫,比烂泥潭还黑还臭,还可怕,各个背后都有一条线,独我是外来的。我胡乱收埋人心,兴许就撞进陷阱里。譬如外头人谁想得到,惠妃最信重的牛贵儿,竟然早就被太子收买。哼!现在回头想想,从前那位太子究竟栽在谁手上……就凭这一条,他不怕我告他的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