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汉把两手举起,湿哒哒的袖子盖在脸上,只做听不见。客人端坐饮了半杯,听得旁边一个胡服青年议论道。“既然已经得了这个,别人都不用痴心妄想。你那妹子,山长水远的,别送来京里了,就地寻个富户嫁了就罢。”坐他对面的白袍少年很是不服气,将酒杯重重顿在案上。“胡说!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那都是皇帝的脸面!岂能一个就够?要轮到我做皇帝,左拥右抱还嫌少呢?!”胡服青年摇头笑道,“诶,这你就不懂了。”手底忙着筛酒的老板被吸引过来,搭话问,“怎么呢?皇帝家有的是房舍银钱,为何不能多娶几个?”胡服青年嚼着肉干,放下筷子笑道,“老板久在天子脚下营生,竟连这一点子玄妙都没瞧出来?”这话大有内涵,就连那装疯卖傻的醉汉都听住了,一起望向青年。老板始摸着胡子。“这个,圣人嘛,老朽没见过,不过宗室亲贵碰见过几个,当年废太子还在的时候……哎呀!”他警觉的往周遭望了望,怯怯道,“……这能提嘛?”众人起哄,“赶紧说,赶紧说!”就有人高声追问,“废太子上你这店里来过?”“来过的,还带着娘娘那个驸马,两人出手又阔绰,临走驸马悄悄吩咐老朽,说太子的声誉要紧。其实上老朽店里吃两杯酒有什么,我们家姑娘,都是卖艺不卖身啊!”立时就有熟客嗤笑着揭穿,“当真?那昨夜跟我回家的是艳鬼?”老板大笑着打哈哈。“客人带出去行何事……不关老朽的事嘛,但是!在店里那是不行的。”“那是你房子小!铺排不开!”“赚我们银子花哪儿去了?七八年不见扩充门面!”眼看几个熟客嚷嚷起来,老板忙拱手求饶,向胡服青年道,“客人说与咱们听听,当长个见识!”十几道目光盯着他,那人很是脸热,低头慢慢道。“诸位只看从前,惠妃、丽妃,甚至王皇后,都是一段儿一段儿的,圣人专情专意的很,可不比各位,家里藏着一个两个,还上外头来吃花酒。”“是吗?”几个熟客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那当皇帝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我自在快活!”那醉汉亦翻身坐起来加入讨论。“莫非皇帝老儿是个软耳朵,怕老婆?这个老婆也怕,那个老婆也怕,人人都能辖制他?啧啧。”老板咦了一声。“你不怕老婆,怎不给雪绒姑娘打两件首饰?日日赖在我这儿替别人家招揽生意,做块活招牌?”那醉汉虽然没钱,气性却大,跳到老板跟前,指着他鼻子狠狠唾了一口。“胡老二!嘴巴放干净点儿,我欠过你的酒钱吗?这七八年,哪回来不打赏你家三四个钱,加总也有好几贯!哼,隔壁生意好你眼馋什么,你这儿的姑娘就是不及雪绒,但凡长眼睛,人人都瞧得出来!”老板忍耐他多日,早已不肯再忍,立时甩下酒筛与他分辨。新来的客人嘴角浮出笑意,赞许地瞧向胡服青年,见他正向白袍少年叹气。“时也命也,有人捷足先登,咱们只有另寻出路。”白袍少年皱眉抱怨。“韦兄家就在长安,自然等得,我却是……今年不成,盘缠用尽,即刻就要回乡去料理家事。唉……”他借酒浇愁,徐徐饮下两杯,思来想去没有头绪,只得颓然叹气。韦九郎亦是烦闷不已。同一条通天道,旁人走得通,他下手更早,偏偏折戟而归,这要怪谁?都怪那个老不死的王洛卿!他越想越气,半是发泄半是宽慰地对白袍少年道,“你还算好的,我给那混账送去几车的钱帛礼物,如今一个子儿都没拿回来!”他瞪着眼瞧角落,半间隔的雅间里几个高谈阔论的客商,忽然发现内里有个熟悉的面孔,立时撑着案头站起来,踉踉跄跄去与他理论。王洛卿正喝的云里雾里,趴在案上戳起一根指头指点江山。“真龙之兴,你们懂个屁!都来求我呀!拿银子求我!我侍奉了圣人十几年!他撅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几个客商听得眼珠子咕噜噜转,正要问他真话,忽然被人大掌扒拉开。“又在这里招摇撞骗!”韦九郎是个斯文人,逼急了也说不出脏话,索性挥拳往王洛卿脸上招呼。——冷不防,竟被人半中间截住了!韦九郎的拳头顿在空中。一抬头,是那眼生的客人笑眯眯挡在前头,二十出头的高个子,方脸阔额,一双眼寒光闪闪的,唇上无须,喉头无结,分明也是个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