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也听出这个意思,附耳催促,“娘子!您瞧瞧!”张孺人闭了闭眼,终于痛下决心,“过会儿你下去,叫他来见我。”庭院里,李俶还像小时候一样,盯着精致的雪吊挪不开眼珠。张孺人的外祖母邓国夫人窦氏,是个十分懂得生活情趣的女子,所以她亲手教养出来的圣人、宁王,都是文史哲皆通,音乐书画俱佳的才子。圣人精力分散,而宁王这些年心情抑郁,寄情于书画,留下的墨宝诗赋有十数卷之多。圣人统御天下之后奉窦氏为代母,留在宫中颐养天年。本朝没有太后与太妃,邓国夫人就是宫妃们争相服侍的半个婆婆。至于张孺人,年幼失祜,无人教养,两三岁就接进宫里,最得邓国夫人真传。她的庭院和屋舍,永远收拾的比别人多些趣味。譬如眼下,张孺人就在廊下置了一只方方正正,憨厚敦实的铜炉,烧着熊熊炭火,中间一层架了铜网,烤着抹了蜂蜜再穿成串的熊肉,最上头煨着红枣蜜茶。张孺人坐在炉子跟前铺了熊皮的软垫子上,又暖和又自在。肉香和蜜香交织成一股甜蜜而松弛的气息,一阵阵荡漾过来,叫人心里松快。“大郎再过两年就该议亲事了,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不妨偷偷说与我知道。正妃如何,上头有圣人的恩旨,底下有王爷、王妃的打算,由不得咱们选,不过想先挑两个喜爱的放在身边,我还做得主。”李俶没想到张孺人叫他来是为这个,猝不及防,脸上刷的就红了,忍不住像幼时那样撒娇。“……孺人这是怎么了,平白无故的。”“你阿耶十六岁上生了你,十五岁身边就有吴娘子了,现在说这个还早吗?宗室的惯例,亲事慢慢挑着,妾侍先聘一两个。”“儿万事以读书为要,况且阿耶子息甚多,儿身上没有担子。”李俶幼时曾亲眼目睹张孺人与李玙亲近,听张孺人操心他的终身,心里倒有些久违的,被爷娘管教约束的甜蜜。“嗯,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大了,就知道藏着心事,不叫大人操心了。”张孺人拨弄着养成盆景造型的松柏。巴掌大的篇幅,也做了个小小的雪吊,仿佛外头景观的微缩版,趣致可爱。李俶顿时浑身不自在。“……孺人知道了?儿不曾向孺人诉苦,是想掩了这桩事,免得孺人、吴娘子,还有红药,都成了旁人的笑柄。”“你过来。”张孺人温和的招手,李俶依言依偎到她身边,肩背先是挺直的,然后渐渐松垂下去,把头磕在在张孺人肩膀上。——有所依靠的感觉真好啊。李俶轻轻叹了口气,在吴娘子身边,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泄气的。张孺人温热的手指轻轻抚上他挺秀的肩头。“你从小就自律好强,一方面因为吴娘子在你阿耶心里无甚分量,你想替她争气;另外一方面,也是我有意的灌输,说你是长子,求学拜师、读书习艺,样样都要做弟妹榜样,亦要为你阿耶分一分担子。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把你教养的自尊自爱,能独当一面,从前我心里欣慰,如今却觉得,恐怕是做错了。”李俶松弛的神情渐渐聚拢,有点捉不住她的意思。“我认识你阿耶时,他才六岁,长得圆圆胖胖,两条长腿肉敦敦,跑起来飞快,皮肤白皙,五官面相比女孩子还精巧可爱,头发也长得好,总不肯扎起来,黑漆漆的披在肩头,远远不是如今这副风流潇洒,四处卖弄的模样。他爱哭,更爱同人开玩笑,常把宫女们逗得哈哈大笑,他躲在墙角咬着手指头得意。”张孺人神情慈爱,目光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二十年前的李玙。“他不是一开始就会摆弄人心,一眼看穿他人所求的,也是跌了一跤又一跤,吃尽苦头才学会的。从前我教导你,是不免得你去碰钉子,像他一样在外面受了委屈,不敢跟我外祖母说,只能抱着我哭。大郎,可惜我没有一个侄女与你作伴。我不想旁人像我一样,小小年纪就种下实现不成的绮念,白把一辈子填给你。这才让那些人钻了空子,算计了你,都是我疏忽。”张孺人的眼神沉痛冷酷,如一道复仇的光束射入李俶心底,却令他更茫然了。“石楠……那孩子,忠王府认不得,其中的道理你比我明白,叫你选,你也不敢留下孩子,所以你别怪你阿耶,要怪,就怪……算计你的人,怪在你阿耶跟前下眼药的人。你细想,是谁把这件事告诉你阿耶的?是谁隐藏在你的身边,看穿了石楠的身份,却没有保护她,而是献媚取宠,踩着石楠母子的性命得了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