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沉的夜,月亮溜到云层背后。杜若细伶伶的音调拨动着李玙心底最隐秘的弦。他喜欢杜若的温柔、聪慧、大胆、婉媚,开始时他把她当做一件精细的甜白瓷花瓶收藏在掌心,看她做小伏低,卑躬屈膝,气儿喘大了都怕惹他生气,利用他算计他,细细的尖爪搭在他身上,让他受用。那一声声分明仰视的殿下,听得他衬意、安稳,无从招架的,无可奈何的,落入小白狐狸的陷阱。最难消受美人恩,杜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肯收下他的权势就行。可是现在李玙渐渐发现,原来世间最美好的滋味,莫过于两个平等的人相拥共舞,你进我退,彼此互动,谁也不要高出太多。他赌咒发誓。“二娘不肯信我,从今往后,只有你一个。”“殿下今日喝多了?”杜若无奈地笑起来。“妾就那样小气,天天提着殿下的舌头要听山盟海誓吗?在这个世上,殿下就只在意男女情意?没有交心换命的朋友,亲如父子的兄弟?倘若连他们也都失去了,殿下还是觉得值得?”李玙的心猛地抽动了下。屋里海桐大约是睡着了,或者太晚了不耐烦再等他们,烛火没人剔,摇晃着灭了。昏茫的黑夜里,只剩下点点星光提示着天与地的遥远距离。“妾不是忧虑杜家的前景。妾是怕殿下有一天得到天下,却失去了爱人、亲人、朋友。到那时候……”杜若顿了顿,手指挪到李玙腰上,继而腿上,寻摸到他的手指紧紧握住,就像她担心的那样,李玙双手冰凉,微微的发着颤。“到那时候,妾希望殿下不要后悔。”李玙终于听懂了,低低的嗯了一声。“只要殿下不后悔,妾也不后悔。”李玙迟疑地问,“你想到了什么?”杜若抬起头,一字一顿清晰地回话。“殿下,妾请殿下允准,送寿王妃杨氏入宫服侍圣驾!还请殿下多方安排,确保杨氏宠冠六宫,犹胜惠妃当年。唯有如此,圣人才会忌惮寿王,更会因为害怕寿王挟私报复而早早确立储位!如今九王、十王等皆年幼,朝野无人知其贤愚,更没有朝臣投靠,要稳定国祚,唯有立长,则殿下大业成矣。”李玙惊诧地喘不上气。六镇胡人家庭,于人伦大防远不及汉人看重,所以高宗才能重立太宗妃嫔武氏为皇后。可是则天皇后在太宗的后宫藉藉无名,杨氏却是寿王的正妃!如此行事,直如草原上粗鄙的蛮族,漫说寿王的脸面往哪里放,整个宗室的颜面又要往哪里放?更何况,杨氏的出身经不得一丝质疑。照臣民看来,连惠妃都是祸国妖妃,杨氏当真盛宠,就是老天爷成心派来毁坏李唐江山的狐狸精了?!李玙从前对付太子、惠妃、咸宜、乃至郯王,从来没有把矛头直接对准圣人,杜若这一步棋,却是明目张胆算计圣人全局:他失去爱人的失落空虚,做贼心虚的胆怯狠毒,平衡局面的阴柔狡猾……一桩桩一件件,只要杨玉入了宫,就都可顺水推舟完成!杜若见他久久不言语,又补了一句。“殿下可曾直视惠妃娘娘的面貌?”李玙诧异地摇头,“君父妃妾,我岂可直面?”“所以,殿下不知道,阿玉的面孔和惠妃娘娘有些许相似。”“……怎么可能?如果世上真有与惠妃相似容貌的年轻女子,早就被王洛卿拿来……啊!原来打从一开始!”他忽然明白过来。“殿下聪慧。妾已询问过阿玉,可曾面见过君上,可曾抬眼回话,看清君上的模样。阿玉说……”“她怎么说?”李玙扣住杜若的手腕,手背上青筋暴起,手指微微发颤。杜若知道,他现在是真的在考虑这个计划的可行性了。“惠妃娘娘曾经叮嘱她,生下嫡子之前不要进宫面圣,所以她只在咸宜公主为遗珠办的满月礼上撞见过圣人,那回圣人怒气冲冲,并没有留意她。”长久的沉默。李玙松开手,把目光挪回到杜若脸上,眼底黯然沉寂,犹如无风无浪的海面。杜若垂眼极恭敬地为他总结利弊。“此事若成,千载之下,有识之士皆会看穿,背后操纵局面的乃是殿下。毕竟圣人做了二十几年太平天子,才留下这个疆域广阔、国富民强的盛世。殿下以内帷手段取而代之,夺兄弟之妇,陷君上于不慈无耻,胜之不武,非君子所为,较之太宗弑父弑兄,手段更为卑劣。”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清晰稳定。“妾深信殿下想做个英明的君主,也能做个英明的君主,可是在殿下漫漫一生之中,只要行事略有差错,此事就会被后人重提,污蔑曲解。不上台面的手段是妾提出的,暗通款曲有奴婢执行,但以名誉为之负责的,只有殿下。所以妾请殿下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