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说一句,李玙便摇一摇脑袋,说到最后一句才放下书,瞪眼过来。杜若跪坐在他跟前,地上一张小巧的榉木长方托盘,纹理细腻分明,里头空空搁着一只云气纹浅盘,盛着宫里才送来的十几枚新鲜荔枝。“好金贵物件儿,一座王府就轮到这么几个,怎么分呢?你也做人家阿耶,儿女满堂,一人一两颗不成个体统啊。”“既然如此,不如咱们两个昧下来,偷偷吃尽,旁人一阵风也不知道。来,你先剥于我吃。”杜若拈在手上左右为难。“可见家大业大难做,阿玉就他们两口,不消烦恼。”“嫁都嫁了,现在后悔晚了,当初你若嫁阿璘,这一盘子都是你一人独享。”杜若把荔枝肉塞过去堵住这张不饶人的嘴。“我不爱吃这个,吃了嘴里就长水泡,难熬得很。”“圣人小气,也是如今内宫没个管事的人在,阿翁千头万绪,虑不到这上头。往年荔枝都是按人头分的,我们家人多,能得一筐子。”李玙顿一顿,从袖袋里掏出一对红玛瑙雕玉兰花的独头簪子,黄金花蒂托举着,小小巧巧,光透水润,鲜红质地衬在他燕尾青的袖子上,又艳烈又沉静。“娘子慧眼,仁山殿外头那两排玉兰是紫色的,不过将开未开时朦朦嫩粉,正如去岁那只粉珊瑚。今朝嘛,宜用此色。娘子今日年满十六岁,缺个名目大操大办,暂且欠下,日后一并补上。”杜若怔了怔。她从未对他提起生日,诚然去岁入府时候庚帖上应当有,可她总以为琐事是铃兰长生操办,未经他的手,不放在心上,真没想到,她吸着鼻子。“……妾都忘了。”“我替你记着就是。”李玙紧紧揽着她的细腰,稳稳当当安放进怀里。“去岁我也记得,实在那几日事情太多,你扭手扭脚,哪似如今顺遂我心意?”六郎生在六月初六,去岁七月初六办满月礼。那前后英芙正为六郎取名册封的事与李玙打擂台,直到满月礼前一日,李玙还在四处奔走,夜里满腹愁怨,在乐水居灌了个烂醉如泥。杜若那时候便心疼他得很了,哪里对他扭手扭脚过?她侧着脸不肯与他顽笑,正正经经道,“妾多谢殿下的赏赐。”李玙一壁替她往发髻上插戴,一壁压低声音。“八月千秋节,你瞧着热闹罢,多少人想往圣人跟前凑。可惜娘子早生了一年,若是今年再选,必能拔得头筹,飞黄腾达。”杜若红着脸唾了一口。“不知羞!好歹是个王爷,污糟浑话都滚在嘴里,我也替你害臊。”李玙打量灯下红玛瑙深邃的色泽,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起圣人,脸上就浮出不屑的神气。“我的娘子自然坚贞不屈,可是我那位人中龙凤的好阿耶,却是什么脏事儿臭事儿都干得出来。昨日宫里又丢出几具尸骸来,却是咸宜送进去的,十五六岁的姑娘家,才进宫一两夜就打死了。大约是他起了疑心。你道为什么过了一两夜才打死?”杜若怔住了,猛然意识到她虽然很多次听李玙提起圣人,分析他的思路和情绪,但是对他残暴多疑的程度还是掉以轻心了。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杜若悚然。“……是,是并不讨厌她们吧?”“花朵儿一样的姑娘,哪个男人会讨厌,更何况她们那点儿小心思,他一眼就看穿了,几句话能哄得她们无所不至,只怕临死之前还做着春秋大梦呢!”“……那又为什么要,打死?起了疑心丢在一边不宠幸不就好了?”李玙的眼神盯在窗外敞亮明快的翠绿荷叶上,呼吸迟缓,言语也很艰难。“我想着,他要么是用了药物才能御女,因此举止有些失常,要么,雄风不及从前,不愿被她们身后的人发现。”杜若心底堵得难受。像闷了很久的雷雨下不来,浮躁又湿热。第一次浮起一个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念头:倘若当初嫁了苏家兄弟,她一辈子也不会听见这些腌臜事吧?她想问李玙,能不能不管这些,当真做个闲散王爷,哪怕降一级爵位,做嗣王都行,不要这么多田产商铺,不养几百个奴婢,就搬到城外当富家翁,他爱娶多少妻妾都好,太太平平过一辈子。两人对面相望,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隔着水池子那一大片松柏与梧桐树上站着大群知了,一声递一声的长嘶。三伏天不熏香,只在冰山里混了一点子玫瑰精油,跟着清凉的风扇徐徐散开来,冰凉又凌冽,教她没法儿不清醒。“若儿……”李玙喊了半声,再无下文,又是漫长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