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怠东西,会看天色不?”五儿指着头顶。“老话说‘上天同云,雨雪纷纷’,瞧这漫天一色的阴云,不是下雨就是下雪。待会儿满朝文武来了,冻着可怎么好。”一时百官陆续进殿,内侍们忙着关门闭户。五儿侍奉在李隆基身侧,觉着嗖嗖的小风儿还是冷不防就来一下子,直庆幸添了大鼎。李隆基端坐在髹金龙椅上,百无聊赖的把玩佛珠。“相爷病了七八日,如今可大好了?”张九龄踏步出列,捏着笏板慢腾腾行礼,瓮声瓮气道,“劳圣人牵挂,臣一把老骨头,还能再熬几两油。”自那日龙池殿前兵戈相见之后,君臣还是首次碰面。张九龄抬了脸,露出苍老疲惫的双眼。李隆基倒是精神抖擞,兴致勃勃。“相爷多歇歇也无妨,横竖天下太平,无甚大事,朕随便料理料理,相爷尽可放心。”张九龄脸上肉皮不自在的抖了抖,神色尴尬又无奈,惹得李隆基大感快意。圣人踩着老臣子的脸面说话,三省六部、九寺并御史台的官员都跟着臊眉耷眼。自古以来,所谓君权与相权之争,其实都是君权与整个文官体系的争斗,相爷一人节节落败,官员们谁脸上都挂不住。大理寺卿忙站出来打圆场。“范阳节度使张守珪报,其麾下平卢讨击使安禄山,奉旨征讨契丹叛乱,因鲁莽轻敌,以致损兵折将大败而归,按《唐律》罪在不赦。”李隆基问,“既是不赦之罪,还有什么可议的?”大理寺卿道,“范阳节度使张守硅认为此人骁勇善战,杀了可惜,已将他押解进京。如今两人皆在殿外,求圣人指个处置。”区区一个讨击使的死活居然也要在大殿上议,李隆基皱了眉。鸡零狗碎的小事添起来,这日子还能过吗?从前他一意把权力放给张九龄,就是为了免得自己操心劳力,如今难道又要揽回来?李林甫眼瞅着他神态意思,忙出列。“臣以为,朝廷用人贵乎一个信字,尤其武将在外,军情变化多端,如以陈腐教条规之,难免冤屈良才,且长久如此,寒了武将们的心,往后不敢自决事事上报,反要贻误战机。既然张郎官深知此人才干,不如法外开恩,予他戴罪立功的机会。”李隆基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望着其余人。“诸位卿家怎么说呢?”杨慎矜道,“李相所言极是。再者,臣方才上殿之前刚好瞧见张郎官及这位安讨使,原来安讨使乃是粟特族人。我朝疆域广阔,圣人手中更收复了营州、碎叶等地,四围边疆,众多异族环绕窥伺,诸如吐蕃、突厥、回纥、铁勒、室韦、契丹、南诏,乃至恒罗斯等,皆有不臣之心,只不过忌惮我朝兵强马壮未敢异动。东北范阳、西北灵武等地,多有胡人仰慕赫赫中华,弃母国而循汉制。臣以为,对此等归化胡人,当待之以诚,虚怀接纳,一来可从中选拔人才,二来,可凸显我□□上国胸襟气度。”裴耀卿道,“臣附议郡公所言。”所谓众口铄金,本就是无足轻重的一桩小事,诸人皆是同样主张,大体上便定了,李隆基拍拍手。“来呀,把那个安禄山提进来,朕瞧瞧。”便有几个金戈卫士当当啷啷开了殿门,冷风趁虚而入,吹得各人头脸激灵,便见提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进来,往御前一摁便跪下了。若是旁人,戴罪之身跪在殿上,必定战战兢兢筛糠似抖,这一个不知是胆大包天还是太过无知,跪在御前,未听召唤,竟就自顾自抬了脸。五儿侍候在李隆基身侧,火眼金睛一般,忙大声呵斥。“下跪何人,不许抬头!”安禄山眨了眨眼,慢慢垂下脑袋。不过片刻功夫,李隆基已瞧清了他的面目。果然是个络腮胡子的粗蛮,约略二十七八岁,黄须绿眼,高鼻深目,头戴尖顶胡帽,把头发尽数笼于其中,与戴头巾的中原人截然不同,身上素色袍子加翠绿披帛,宽阔厚实的矮壮身段,体格健壮骁勇,肤色比汉人白出许多,不过久经风沙,实在粗糙肮脏。张守硅跟在卫士后头进来,忙不迭行三跪九叩大礼。他四十来岁,汉人样貌,膀大腰圆,不过久在边地,受胡人习俗影响,也蓄着大胡子。李隆基认得他。“张郎官,此人可是才归化不久?瞧着未经教化的样子。诶,朕说了许多次,训导蛮夷需从细处着手,譬如这‘礼仪’二字,断乎轻纵不得。”“圣人容禀。安禄山生母为突厥巫师,后头改嫁粟特。他自幼长在部落中,确是野蛮了些。然此人聪明过人,粟特、突厥之外,另通晓六国藩语,曾做过‘互市郎’,因臣招募方投入军中,如今已有八年。他头先任‘捉生将’,屡立大功,逐年累至讨击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