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英芙作揖,衣装神色都与寻常内侍无异,而且说着一口地道的长安官话,奇就奇在语气不像奴婢侍奉主子,而像班头交代手下,表面客气,其实全无商量余地。“王爷今日回府,使奴婢快马回来禀报,请王妃预备下。”英芙顾虑杜杨在场,又不舍得不问,只得忍着羞怯,绞着帕子疑惑地问。“前日不是说还得十来日才动身吗,怎么这会子就回来了?”那人道,“王爷急忙赶往东都乃是去见陇右节度使王忠嗣。王将军自幼养在宫中,与王爷极之亲近,只是连年在外征战,难得一见,二月末因休班回东都探望家小,才刚一聚。不想,河西节度使杜希望欲攻取吐蕃新城,奏请朝廷追召王将军,如今王将军已赶赴河西。故而王爷也提前回来了。”军政之事内宅极少与闻,英芙听得云里雾里,只得胡乱问话。“王爷既与王将军这般要好,不妨做个通家之好。长生,烦你与风骤商量,打量着王将军家中男女人口,照府中上上等分例再加厚一倍,送去东都与他家眷。”“……王妃。”原来他叫长生。长生迟疑着微微仰起脸,目光飞快的扫过杜杨二女,语调中颇带歉意,又含劝阻。“王将军家眷向来是张……打点,三节六礼,想来都早预备下的。”英芙一怔,大感在外人面前丢了脸,一张粉脸涨的如鸽血红宝石,迁延道,“啊,那,那就好,劳烦她替我惦记着。”忠王府的水当真是深,杜若忙装作没听懂的样子,扭身扯着子佩。“人家都说东都热闹繁华胜过长安,你去过没有?”子佩略打了个顿,随即领悟过来,立刻活泼地点了点头,跟着东拉西扯。“从前圣人往东都就食,咱们家没少跟着去。有什么好的,我瞧着不及长安。”“可是人家说,两汉、三国沿袭下来的正经世家,都是世居洛阳的。”子佩不屑地‘嗤’了一声,反问道,“谁是正经世家,‘崔卢李郑王’么?那叫破落户,你的功课都读到哪里去了。”杜若抬头望天,不紧不慢道,“讲《世族志》那回,作业你还抄了我的呢!”有她们两个插科打诨,英芙略觉宽慰,轻轻咳嗽一声,端着架子吩咐长生。“我已尽知了,辛苦你跑一趟。”那长生便行礼退去。看他走远了,杜若轻轻托住英芙的后腰,先玩笑。“方才那人一口官话说的叽里咕噜的,不看脸还以为与咱们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呢。”英芙紧紧攥着手帕,那只套着金累丝瑞兽葡萄镯子的腕子白得瓷实沉重,听了她的话抬眼一瞥,不屑地偏偏头,淡声道,“你不知道朝廷的规矩。四边番邦,譬如新罗、天竺、昆仑、大秦、波斯等国,日常向朝廷纳贡,内中便有‘贡人’一样,就是把长相奇特的人当做特产方物,供宗室亲贵玩赏。”杜若忙笑。“真是我孤陋寡闻了,向来只知道番邦进贡鹦鹉、玳瑁、犀牛、名马等等,竟不知还有贡人的。他长得如此怪异,物以稀为贵,想来比常见的昆仑奴值钱,忠王很看重他吧?”提起李玙,英芙脸上顿时悻悻。“他是罗刹国来的,路途遥远,当中又转了几手,装模作样自称能说好几种西域语言。其实无人与他当面对话,谁辨得出真假?再者奴婢就是奴婢,况且进宫已成阉人,红头发绿眼睛便能高人一等吗?”这话听着不大妥当,杜若笑了下没接口,又想李玙行事招摇浅薄。子佩却着眼在另一头,啧声道,“你家王爷好大排场,回家就回家嘛,还使人先说一趟。什么意思,他来你得接驾不成?”英芙本就憋着一股子气,闻言顺势翻了脸,拧眉斥责。“说话一点子忌讳都没有,什么叫‘接驾’?圣人跟前才叫‘接驾’。寿王便是再得宠些,也经不得你这些浑话替他惹祸!”反正天大的事压下来自有惠妃娘娘撑着,子佩全然不以为意。“人家说忠王率性,素来贪花好色,惯在女儿堆中打滚的,怎的你嫁过来一年多了,似还与他生疏的很呢?”英芙显然是被她触动了心事,面上闪过一丝自嘲,垂着嘴角慢慢挤出话。“他率性?哼,世人的话都是信不得的。我实话告诉你,李玙难捉摸的很。宗室之中,恐怕就数他性子最古怪了。唉,说到底,咱们嫁人不就是撞大运么?你别瞧着寿王表面光,来日你真嫁了他,与他过上几个月日子,才知道究竟如何。”英芙骤然伤感,子佩自悔口不择言,忙握住她手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