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洛问:“慕容恪之疾能痊愈否?”陈操之道:“寿不过今年冬月。”田洛迟疑了一下,又问:“陈司马不辞辛劳急于建军,莫非朝廷将有北伐之举?”陈操之微笑道:“慕容恪身故,燕国将乱,此非北伐良机乎?田将军欲建功立业,回归祖宗生息地,更待何时!”陈操之从容自信,寥寥数语却有强大的感染力。田洛顿觉心头一热,北伐,北伐,回到河北卢龙故园,这是田洛从他祖父、父亲那里常常听到话,尤其是祖父,对家乡是魂梦与之,幼年时的田洛,常在祖父膝下听祖父讲家乡的饮马河、大武山,祖父讲得像仙境似的,让田洛不胜向往。现在,离永嘉南渡已经五十年了,当年被迫背井离乡的祖辈已凋零殆尽,年轻后辈对重返家园的念想日趋淡却,他们以为徐州下邳就是他们的家园,忘却幽州辽西郡的卢龙才是他们田氏祖辈生于斯、死于斯的故土,田洛作为宗主,既感忧虑又无奈,而陈操之的话点燃了田洛内心的渴望,大武山、饮马河,这是他血脉里印记,北伐,过河,回到列祖列宗生活的家园,让祖父和父亲的骸骨归葬卢龙田氏墓园,这是为子为嗣的孝道,孝大于天——当夜,田洛邀陈操之、刘建秉烛长谈,说到壮怀激烈处,不禁嘘唏流涕……四月二十四,临淮郡萧县的戴氏宗主戴循、沛郡相县的郭氏宗主郭铨同时赶到,陈操之与田洛相迎,这一日,徐州三百里内的大小坞堡的郎主基本上都到齐了,计十九人,这十九个大小流民帅辖下流民宗部二十余万、私兵近四万,聚集起来势力庞大——当夜,田氏坞堡大开筵席,田洛邀请陈操之与他一起居主人之席,田洛向在座流民帅说道:“田某受陈司马之托,请诸位到此共商大事。”陈操之先向众人敬酒,然后说了朝廷欲重建北府军、需要在座的群贤鼎力相助云云——戴循、郭铨等人看着年纪轻轻的陈操之,虽然早闻此人大名,但陈操之毕竟只是一个次等士族、六品司马,他能带来什么优厚条件来招揽他们?郭铨性直,当即便开口道:“敢问陈司马,朝廷要征用我等为国效力,焉知不是借此机会削弱我等武力,与我等争夺流民?要知渡江的流民帅除了郗太尉,无人能有善终!”陈操之道:“渡江何为?除了觐见皇帝、接受封赏,不需诸位渡江,朝廷重建北府军是为了北伐,诸位各领本部私兵,接受北府军建制,领取军粮,等待时机,建功立业,重返故园。”诸坞流民帅一听,这个条件不错,各领本部,还有粮草供应,要知道这些坞堡要养大量的私兵实在是捉襟见肘,农耕之外只有靠劫掠维持,若有朝廷供应粮草,那当然轻松了许多,而对于朝廷而言,这些流民武装训练有素,兵器盔甲齐备,略作补充即可,一旦成军就有战力,这可比招募新军节省何止数倍——这些流民帅见田洛为东道主为陈操之出面邀请众人商议此事,那么田洛肯定是支持陈操之的,田氏是徐州一带最大的流民宗部,田氏归附北府军,另一些小宗部自然是唯田氏马首是瞻,但他们各有自己的顾虑,担心被吞并、担心受欺凌,他们纷纷向陈操之发问,陈操之一一作答,基本上就是各依所领私兵的多寡授予相应的武职,从骑督至游击将军、龙骧将军,那些流民帅对此表示认同,毕竟谁手下的兵多、谁的武职品阶就高是最合理的,然后就看军功,立功升赏——而陈操之的料事如神也通过田洛在诸位流民帅中传扬开来,这些出身庶族的流民帅对寒门崛起的陈操之非常佩服,陈操之的言谈更是极富感染力,给了他们希望,通过北伐建功,他们可以重归故土,而且家族子弟可以入仕,而不是局促坞堡之内——苏蕙的心思一十九坞流民帅在田氏坞堡共聚三日,这些流民帅虽是庶族出身,但绝非粗鄙之人,都自幼经过儒学熏陶,其中几个对老庄玄学还颇有涉猎,魏晋,是一个崇尚学问、崇尚思考的时代,很少有人敢轻视饱读诗书的文士,就是武将也讲究手不释卷,豫州诸将因为谢万把他们比作劲卒而愤恨就是为此,陈操之身为掌管军事的司州司马,学通儒玄,对于兵法、地理、国事无不精通,这让诸流民帅大为钦佩,而且陈操之分析的三国形势也是深刻精细,目下鲜卑燕国虽然强大,但皇室纷争,一旦慕容恪身死,必致内乱,那时岂非北伐良机?至于苻秦,因四苻之乱消耗了国力,又与燕军厮杀数月,短期内不敢倾全国之力伐燕,而且桓豁的荆襄之众也会在汉中一带牵制氐秦军队,北府军明年定能立下彪炳史册的功绩——四月二十八,陈操之离开下邳前往汝南,五大坞堡还有新蔡的蔡氏、舞阳的魏氏需要拜访,而会盟于田氏坞堡的十九流民帅已经与陈操之约好,先各回坞堡招揽流民入军,六月底各率本部至长江北岸的广陵,领取粮草军械,坞堡宗主进京接受任命封赏,然后返回广陵练兵——戴循、郭铨与陈操之同路西行,刘建没有再随行,只让儿子刘牢之追随陈操之,四月三十日,一行人在沛郡相县的郭氏坞堡歇了一日,次日一早,陈操之与苏骐、刘牢之继续向西赶路,戴循送别陈操之后则归萧县,相县距新蔡八百里,新蔡的蔡氏坞堡在平舆的东南方,距苏家堡不过百里,陈操之一行准备先到苏家堡,稍事整顿,再赴新蔡——归家在即,苏骐分外快活,对陈操之道:“陈使君,我苏家堡年前便开始招揽河南流民,都是三十五岁以下的壮汉,都是能舞枪弄棒的,今已聚起六、七百人,加上我苏家堡的八百私兵,可得一千五百军士。”陈操之道:“苏家堡的八百私兵有一大半是半耕半兵,北伐之前,燕国未灭,坞堡照样需要私兵防卫和精壮劳力耕作,兵贵精不贵多,苏军曹从贵堡私兵中选四百人、加上六百流民组成一支千人队即可。”苏骐连声称是,他相信陈操之的能力,桓熙名义上是司州刺史、北府军统帅,但以桓熙的气度和能力,显然不能胜任,陈操之将是北府军实际上的掌权者,这从田洛、戴循等人对陈操之的推崇可知,徐州和淮上十九坞大约可聚起三万劲卒,这三万劲卒绝对是北府军的主力,因为其宗主与陈操之的良好关系以及陈操之的个人能力,陈操之是可以深刻影响这支军队的,待北伐建功,陈操之擢升雄镇一方的刺史是完全有可能的,他苏骐是陈操之的心腹,到时凭借军功成为一郡之长吏也完全可以期待,始平苏氏是庶族,在两淮势力也是平平,若无上位者提携是很难在仕途上有所作为,所以陈操之是苏骐一心要追随攀附的人,二月初他离开苏家堡下京口,就对父亲苏道质说起要将妹妹苏蕙嫁给陈操之为妾,因为陈操之与陆、谢二女的婚姻已成,纳妾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世家大族的嫡子为求子嗣兴旺都是广蓄姬妾,如荀奉倩那样的情痴是绝无仅有的,而且即便是荀奉倩,也是迷恋其妻曹氏的美貌而不愿另娶而已,荀奉倩有名言:“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苏蕙貌美,且才华横溢,苏骐不信陈操之有何理由能拒绝,当然,这需要他母亲邹氏和妹子苏蕙答允,父亲苏道质此时想必已经说服了母亲和妹子了吧?这年的端午就在行旅中渡过,五月十二,陈操之一行四十余人抵达平舆县,先一日,苏骐派一名私兵持他书信快马赶回苏家堡,说明陈操之即将抵达、并询问父亲苏道质是否已说服母亲和妹子?……苏家堡的郎主苏道质的爱女苏蕙今年十五岁,已到了婚嫁的年龄,苏蕙才貌在两淮闻名,回文诗和织绵乃是双绝,西至荆州襄阳、东起合肥淮北,诸坞子弟皆慕苏氏女之名,前来求婚者是月月不绝,苏道质都一一婉拒,五月初,新蔡县的蔡氏宗主蔡丰遣人为其子说媒,蔡氏是汝南最大的坞堡宗主,实力远在苏家堡之上,而且蔡氏原是陈留士族,其先祖是大名鼎鼎的蔡邕,到了蔡丰祖父蔡豹一辈,因中原战乱,遂举族从陈留南迁五百里至新蔡筑堡而居,当时是淮上屈指可数的大宗部,晋廷任命蔡豹为徐州刺史、建威将军,但是在与后赵石勒部将徐翕的交战中蔡豹贻误战机大败,解赴建康论罪被斩,尸于市三日,蔡氏由此一蹶不振,家族再无人出仕,蔡豹在淮上内抚将士、外怀诸众,声誉颇佳,众闻其死,多悼惜之,蔡氏宗部怨恨晋廷寡恩,虽未叛于后赵和鲜卑,但从此不奉晋廷诏命,对汝南郡的长吏也是敬而远之、不相往来,今蔡丰为其子向苏氏求婚,算得是屈尊下就了,蔡氏联姻现在是高不成低不就,闻得苏道质之女貌美有才,又且贤惠,所以请人上门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