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板着脸道:“阿怜,这不关你小女子事,勿要多言,庾氏一族作乱犯上,法不容情。”桓怜膝行而前,抱着桓温的脚不放,大放悲声,涕泪俱下——桓温无奈,说道:“罢了,就赦汝夫无罪。”桓怜仰起满脸泪痕的脸,哀求道:“还请伯父把我阿翁也一并赦免了吧。”桓温作色道:“汝勿要得寸进尺,庾玉台谋反,决不能赦免。”庾玉台便是庾友,字玉台。桓怜道:“我阿翁左足较右足短三寸,行路需人扶持,如此者当复能作贼不?”说庾友行路需人扶持实是夸张之语,但庾友的确跛足蹒跚——桓温失笑,摆手道:“好了,起来吧,伯父为你赦庾玉台一门。”这样,庾友一门得以保全,而广州刺史庾蕴,闻知兄长庾希、庾邈叛乱被诛,遂饮鸩而死,桓温因为庾蕴已死,也就没有降罪其子——四月初一,豫州刺史、西中郎将袁真遣长子袁瑾至建康上表朝廷,痛斥庾希丧心病狂,表示他袁真对晋廷忠心耿耿,袁瑾又至大司马府向桓温请示欲入西府为掾吏,这等于是袁真把儿子袁瑾送来作人质了——谢琰入都,陈操之曾托他带了一封书信呈交桓温,建议桓温要安抚袁真,当此非常之时,勿激袁真生变,否则北伐大计难成——桓温虽然极欲插手豫州势力,完全掌控东晋军权,袁真镇守豫州多年,手下将士有三万余众,实力不可小觑,若借庾希约袁真起兵谋叛之事来罢免袁真固然是师出有名,袁真当然不肯束手就擒,必叛投秦、燕,那样就完全破坏了明年北伐的大计,所以桓温深以陈操之所言为然,对袁瑾好言抚慰,也未留其为质,遣其返回寿州,袁真若真要叛乱,留他一个儿子在这里根本没什么用。而此时,陈操之与苏骐、刘牢之一行又重抵下相县刘氏坞堡。舌辩第一功屯驻在江淮间的五大坞堡:卢龙田氏、谯郡戴氏、南阳蔡氏、河内郭氏、巨鹿魏氏,三十年前都曾在北方抗拒过胡羯石赵,其后逐步南迁至江淮间,在博陵崔氏、河东裴氏、南阳杜氏、京兆韦氏这些士族门阀为了家族利益向鲜卑人屈服效忠后,卢龙田氏这些庶族强豪则游离于秦、晋、燕之间,他们所统率的流民武装因为长期相随,基本成了坞堡私兵,这些坞堡宗帅有心报国、却又担心被晋廷夺去兵力而致宗族利益受损——对于晋朝廷而言,这些庶族大地主统领的流民宗部有很强的军事实力,不能不予以重视,却又不敢放心大胆地使用他们,王导执政时,为拉拢这些流民大宗部,按照流民帅原有的地位高低和兵力多寡,委之以太守、刺史、将军之号,划分大致的地盘,羁縻于长江之外,不让他们渡江南来,当年祖逖率众南来,居于京口,但是立足未久,又受命以豫州刺史名义,率部北返,活动在淮北地区;苏峻率部众由青州泛海入长江,到达广陵,不久也受命北返彭城作战,而且范阳祖氏、河内苏氏这两大势力最强的流民宗部最终也因叛乱导致败亡覆灭,如今江淮间以田、戴、蔡、郭、魏这五大坞堡最为强盛——然而田、戴、蔡、郭、魏这五大流民帅,或者门第不高,或者虽有门户背景但本人不具备名士风流旨趣,与东晋政权及当朝王、谢士族格格不入,所以难被认同,只有当年的郗鉴,门第条件初备,本人出儒入玄、气质出众,足以跻身门阀政治之中,故得以尚书之职征辟台城,但即便是郗鉴,其部属仍然只能屯驻合肥,他本人出镇时也屡居江北,可见晋廷对流民帅忌讳之深——陈操之此行,就是要说服这五大流民帅归附北府军,为晋廷效力,但是如何消除江淮流民帅对晋廷的成见和对桓温的戒心,而他陈操之仅仅是六品州司马,又能许诺给这些流民帅什么样的优厚条件!四月初九,陈操之与刘建、刘牢之父子,还有苏骐一行五十余人抵达下邳,下邳是当年楚汉相争的战场,相传萧何月下追韩信经过下邳县西北郊的徐山,见韩信倚山石而宿,所以当地人又称徐山为倚宿山,卢龙田氏的坞堡就坐落在徐山与东面的艾山之间——平舆苏家堡也算得汝南一带有名的坞堡,人口五千、私兵八百(其中三百为不事农耕的专职私兵),但与卢龙田氏的坞堡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田氏原是河北卢龙的庶族大地主,永嘉之乱,田氏宗主率族人与乡曲千余人渡黄河南下,止于徐州下邳,五十年来招揽流民、半劫掠半耕种,竟聚起三万多流民、可战斗的部曲达五千,其坞堡由三个方形坞堡组成,互为援助、规模宏大,是江淮间数一数二的大坞堡、大宗部,现任宗主田洛,年过三旬,精明强干,其父曾受任晋廷的幽州刺史,幽州沦陷已六十年,幽州刺史当然是个虚衔,晋廷也从未给过俸禄,田洛之父去世后,田洛也不待朝廷诏命,自己就袭任幽州刺史,坞堡上下都是以田刺史来称呼田洛,先后任徐、兖二州刺史的范汪、庾希、郗愔,上任之初便要先来下邳拜访田氏宗主,下邳是晋、燕接壤之地,征战不断,徐、兖二州刺史需要田氏这样的大宗部支持,而田氏,遇到鲜卑慕容的军队前来掳掠,也需要徐、兖的晋军驰援,晋军也必须驰援,不然田氏投向鲜卑那就形势不妙——原北府征虏将军刘建与田氏宗主田洛有旧,田洛也早已得知消息,司州司马陈操之要来拜会,陈操之的名声天下知闻,对于这个一个从寒门崛起、出使秦燕深获赞誉、并能双娶南北两大门阀之女的传奇人物,田洛自也是十分好奇,渴欲一见,而且他也知道陈操之是为了重建北府兵来游说他的,为显示宗部实力,田洛率一千精锐私兵在坞堡外列队相迎,军容整肃,这些江淮间久经战阵的私兵比之江东的只合缉盗的郡兵、县兵相比雄壮得多,这种经历了残酷厮杀的军士有一种凌厉的杀气,虽然沉默无声,却有迫人的气势——田洛见到陈操之,见这位江左名士果然英姿超拔,名不虚传,而且敢出使秦燕并且安然返回,也是有胆色的,不禁暗暗点头,心道:“且看他有什么优厚条件招抚于我?”陈操之见田氏三座坞堡庞大坚固、其私兵势众勇悍,心道:“田氏坞堡在两淮诸坞中极有影响力,只要说服了田洛,其他诸坞就相对容易一些——”谢道韫给他收集的那些关于田氏流民宗部的资料在心头迅速掠过,田洛此人,功利心颇重,观其以幽州刺史自称可知,田氏原为河北庶族,极为渴望提升家族的地位,但晋廷的九品官人法和门阀政治让田氏子弟无法跻身仕途,数十年来,一直就局促在这下邳三坞中,家族看不到前途,亦是郁闷事——田洛迎陈操之、刘建、刘牢之、苏骐诸人入堡,至正厅分宾主坐定,田洛目视陈操之,说道:“久闻陈司马盛名,洛甚是仰慕,今日陈司马贵趾辱临,不知有何见教?”陈操之道:“在下此来,乃是与田宗主共商重建北府兵之事。”田洛见陈操之不称呼他为田刺史,颇感不悦,淡淡道:“陈司马说笑了,田某治外鄙人,何能与闻军国大事!”陈操之道:“桓大司马世子桓熙桓伯道现居京口,受朝廷诏命重建北府军,素闻田宗主忠义,在下奉桓世子之命前来邀请田宗主加入北府军,为国出力、建立功勋。”既然陈操之这般直截了当,田洛也就不客气,问道:“朝廷可有征召田某的委状?”陈操之道:“有。”即命侍从将尚书台文书和授予田洛的印绶呈上,却是诏拜田洛为龙骧将军。田洛颇失所望,龙骧将军一般都是由刺史兼领,单独一个将军号只是武职,武职哪里有文职清贵,这明显是看不起他田氏庶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