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褚太后才记起还有一个谢道韫,端详着谢道韫的容貌,心道:“这谢氏女郎眉清目秀,也是好女子,只是身量过于长大了一些,若不是陈操之高大颀长,寻常男子还不好般配。”问道:“道韫,你之肺疾可痊愈了?”谢道韫恭恭敬敬道:“多谢太后关怀,臣女病好得多了。”褚太后见谢道韫秀眉斜挑、双眸狭长,瞧着有些眼熟,忽然记起去年在瓦官寺也是见过这个谢家娘子的,当时谢道韫是以梁冠儒衫的青年士子身份出现,自称上虞祝英台,还在褚太后和时为琅琊王的司马昱面前与陈操之辩难,褚太后记得她当时还出了一题——试论诗之比兴之异同,陈操之与那个祝英台皆有精彩论述,那次辩难最终不分胜负,褚太后各赐二人绢三百匹——褚太后笑道:“祝郎君,未亡人可不是贞洁,靖恭自思,相夫教子,友善相处,莫致内宅争执不宁、夫君苦不堪言,从而贻笑他人。”陆葳蕤、谢道韫皆肃然应道:“是。”褚太后道:“既云左右夫人,那么谁为左、谁为右,这让未亡人颇难决断,这样吧,此事付于天意,本宫从关内侯张茂先《女史箴》中择一语,书于纸上,先不让汝二人见到,汝二人亦分别从《女史箴》中任择一语,若与本宫纸上的箴言在原文中相隔近者即为左夫人,远者为右夫人,如何?”张茂先便是张华,前晋首屈一指的博学多才的大名士,他的《女史箴》是规劝宫廷妇人遵守德行的箴言,凡三百余言,与蔡邕的《女训》一样流传甚广,陆葳蕤、谢道韫都觉这个法子新鲜有趣,哪里会不答允。褚太后便取纸笔写下《女史箴》开头贞洁。”这两句正上接“家道以正,王猷有伦”。谢道韫心里想报的也正是陆葳蕤报的这两句,却又被陆葳蕤占了先,不禁暗暗摇头,看来天意如此,便诵道:“人咸知饰其容,而莫知饰其性。”这两句在《女史箴》一文中处于中段。褚太后命女官持她方才手书的四句传示陆葳蕤和谢道韫,左右夫人名位就此决定,陆纳自是大喜,谢安也无不快。崇德太后赐婚之事当日就传扬开来,建康士庶大为欢喜,因近一个月来先是废帝、继而是卢竦叛乱,桓大司马的三千锐甲至今还留驻建康,弄得人心惶惶,现在有了这样一件轰动全城的喜庆之事,朝野上下都觉得可以借此放松一下,对于陈操之一人娶南北门阀两位女郎为妻,虽然不合礼制,但无伤大雅,魏晋时逾越礼教之事不少,只能艳羡陈操之洪福,建康城的酒肆茶楼、里巷曲坊,真是逢人便说陈操之左右夫人之事——新安郡主司马道福得知陈操之将双娶陆葳蕤和谢道韫,在永福省就大哭,去中斋找父皇司马昱哭诉,哭哭啼啼说当日李静姝教她对陆葳蕤揭穿谢道韫男装出仕之事,原是想激得陆葳蕤一气之下入宫的,不料阴差阳错,倒促成陆、谢二女同嫁陈操之,司马道福这下子没指望了,哭得昏天黑地——皇帝司马昱却是皱起眉头,他不知道李静姝还曾教唆道福做过这样的事,这显然是出于桓温的授意,看来桓温不想陈操之与陆氏联姻,但桓温也不可能希望陆氏女入宫啊,此事实在费解!尔虞我诈皇帝司马昱命宫人将新安公主司马道福送回永福省,又请新安公主的生母徐妃去安慰女儿,哭哭啼啼的司马道福离去后,皇帝司马昱独自沉思,想着方才道福说的李静姝挑拨陆葳蕤之事,思来想去还是命殿中监宣司州司马陈操之觐见——陈操之来到式乾殿,内侍说皇帝正在后殿小池观鱼,已有吩咐请陈司马到来时不需通报径自前去拜见——正午冬阳薰暖,皇帝司马昱大袖披垂立在小池畔,看水里游鱼往来,颇羡游鱼之乐,听到脚步声,也不回头,只问:“操之?”“臣在。”陈操之赶紧急趋几步,正要行礼,却听皇帝司马昱道:“不必多礼,且来看这游鱼。”陈操之走到小池畔,见方丈大小的青石池中,数十尾鱼儿在水里倏忽游动,有黄颊鱼、有银白色的小鳊鱼、最多的是各色小鲤鱼,色彩斑斓,穿梭往来,煞是好看。皇帝司马昱貌似恬然道:“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这是庄周与友人惠施同游濠梁关于快乐和相知的一场精彩辩论,就是著名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陈操之不明白皇帝司马昱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皇帝召他前来不会是要与他论老庄吧,这些日变故频生,皇帝应无这样的闲情逸志,不过这个对鼠迹都觉得可观的皇帝就很难说了,当下小心翼翼道:“陛下德礼兼施,与民同乐,国家之幸也。”司马昱不看鱼了,转身面对着陈操之:“皇祚承继,思赖群贤,操之其勉之。”陈操之躬身道:“臣必勤所司,为陛下分忧。”司马昱面露笑意,说道:“太后已召见了陆、谢二女,特诏二女共嫁于你,陆氏女为左夫人、谢氏女为右夫人,呵呵,操之得陆氏、谢氏之力,日后大有可为啊。”话锋一转,说道:“朕方才听吾女道福言,谢道韫男装出仕乃是大司马温的侍妾李氏传扬出来的,道福憨稚,被李氏怂恿对陆氏女说起此事,今已悔之。”陈操之墨眉微蹙,他一直在想是谁看破谢道韫的身份并传扬出来的,却不得要领,没想到竟然是李静姝,李静姝又怎么会知道谢道韫的真实身份?葳蕤曾对他说过李静姝奉桓温之命去看望过她,但葳蕤并没有对他提起李静姝和司马道福对她说过谢道韫的事,葳蕤不喜言人过失,而他也未曾问起——皇帝司马昱召见陈操之就是说这事,是提醒一下陈操之,桓温对他并非全是善意,陈操之陪皇帝看了一会游鱼,便告辞出宫,在止车门乘牛车回秦淮河南岸的陈宅东园,放下车帘,静坐深思,想象当日情形,李静姝既知谢道韫身份,桓温也应该是知道的,桓温更清楚李静姝喜怒无常的性情,桓温遣李静姝来探望葳蕤只怕是不安好心,葳蕤那时正为族人所逼要其入宫,这时再以谢道韫之事激葳蕤,寻常女子很难承受——联想起桓温在葳蕤入宫事上迟迟不表态,陈操之心里冷笑:“尔虞我诈,看来我的选择是对的。”陈操之回到陈宅东园,小婵、黄小统等人都已知道崇德太后赐婚的事,欢天喜地,操之小郎君苦尽甘来了,既能与苦恋多年的陆小娘子喜结良缘,又能娶回一片痴情的谢家娘子,真是双喜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