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韫俯首无语,半晌道:“陈子重与陆葳蕤正是好姻缘,相恋多年,终成眷属,我亦乐见其成。”谢夫人刘澹道:“你倒是高风亮节、不怨不妒,你嫁不了陈操之,那嫁给谁?”谢道韫垂头道:“侄女不孝,侄女谁也不嫁。”谢夫人刘澹大声叹气:“叔母早就对你说过‘生年不满百,喜欢就要争’,你别个样样要争胜,对这最要紧的终身大事却一副淡然超然的样子,我看你不是淡然超然,而是畏缩胆怯,我只问你,你爱陈操之否?不要哄我说什么只是赏识他并非喜欢他,我不信,也莫要给我支支吾吾、更莫要给我引经据典,你只给我点头或摇头——你爱陈操之否?”谢夫人刘澹直言快语,又深知侄女狡狯善辩,所以干脆不给她开口的机会。谢夫人刘澹身边有个贴身侍婢,柳絮、因风二婢也跪坐在书室屏风边,几个人这时都一齐注目道韫娘子——谢道韫紧紧抿着嘴唇,脸红得要滴血,脑袋一动不敢动,眼睛看看那几个婢女——谢夫人刘澹心里暗笑,让那三个侍婢都退出去,然后道:“该不会要把你三叔父也赶出去吧,唉,要你承认喜欢一个男子,还真是费劲啊,现在没别人了,不用害羞,点头吧,你是不是喜爱陈操之?”谢道韫脸红再三,终于还是点了一下头,若说患病之前,她对陈操之的感情是尽量克制在友情的范围内,那么自陈操之归来,亲手为她诊治,嘘寒问暖,还给她抚背止咳,让她羞喜得脑袋发晕,以前说能偶尔见一次陈操之就满足了,现在是日日想看到陈操之,每次看到陈操之步入蔷薇小院,她就觉得心跳加快,全无往日的优雅从容,所以她点头了——谢夫人刘澹见侄女终于肯承认喜欢陈操之了,大为得意,与夫君谢安对视一眼,谢安冲她一点头,表示佩服。谢夫人刘澹问道:“元子,你既喜欢陈操之,那为何不想嫁给他?”谢道韫黯然道:“三叔母,这还用问吗,陈子重是要娶陆葳蕤的,侄女虽喜欢陈子重,但绝没有想过要与陆葳蕤争夺,侄女不是那种人——”谢夫人刘澹一针见血道:“你不是不想争夺,你是怕陈操之因此瞧不起你,你是既高傲又胆怯。”“三叔母!”谢道韫被刘澹说得快哭出来了。谢夫人刘澹赶紧道:“好好,不说,我家元子当然不是那种人,那么我问你,你觉得陈操之待你如何?他喜欢你吗?”谢道韫羞恼道:“三叔母,你究竟想问什么呀,这让侄女多难堪呀!”说着,使劲咳嗽,半是真咳,半是假咳,想避而不谈。谢夫人刘澹笑道:“很要紧,很要紧,你一定要回答,要不,点头也可以。”谢道韫不吃这一套了,说道:“那是陈子重的心事,我如何知晓!”谢夫人刘澹道:“今日你三叔父请了陈操之来此,应该很快就会到了,叔母替你问问,看他喜不喜欢你?”谢道韫急了,挺直腰肢道:“三叔母,万万不可,陈子重既与陆葳蕤谈婚论嫁,这时再问他这种事,岂不是让人看轻——”声音转低,“而且即便问了,又能如何呢!”说罢幽幽一叹,如婉转箫音袅袅消散。谢夫人刘澹笑眯眯地朝坐在一旁的谢安拱手道:“安石公,在下不辱使命,现在该你了。”谢道韫愕然抬头,看看三叔父谢安,又看看三叔母刘澹,这两位长辈怎么像是联手来算计她的!谢安摇了摇蒲葵扇,说道:“阿元,叔父有一言,婚姻大事,佳偶难得,陈操之与你可谓是情投意合,你若与他相伴终生,岂非美事!等下操之来此间,由叔父试探于他,若他对你有意,叔父就为你作主,把你许配给他,如何?”谢道韫见三叔父也这般说,急得不行:“三叔父,你千万不要为难侄女,也莫要为难子重。”谢安气定神闲道:“我陈郡谢氏的女郎岂是以势逼嫁之人,叔父不会让你为难,更不会让陈操之为难,那陈操之坐拥双美,又有何为难乎!”“啊!”谢道韫骤闻叔父此语,狭长眼眸都瞪大了,这怎么可能,陈操之怎么可能同时把她和陆葳蕤都给娶了,娥皇、女英,那只是传说,而且舜是帝王,秦汉以来,周礼大行,无论士庶贵贱,妻子都只能有一个,妾则任取,陆葳蕤当然不可能为妾,她陈郡谢氏女郎也断无给人作妾的道理,三叔父也绝对明白这一点,为何还会这么说呢?谢安道:“此事叔父会为你安排妥当,既不会让你对陆葳蕤心怀歉疚,也要让你心愿得偕,而且这更对陈操之有益,帮助陈操之,这不正是阿元所盼望的吗?”谢道韫不知三叔父怎么能做到这一步,三叔父的睿智非她所能及。这时,侍婢柳絮来报,陈郎君和瑗度郎君到了。谢夫人刘澹对谢道韫笑道:“你看多巧啊,咱们这边计议初定,陈郎君就到了,岂不是天意。”谢道韫赶紧起身,羞怯道:“那侄女暂避一下吧。”说罢,碎步入隔室去了。陈操之跟着谢琰进到谢道韫的书房,拜见谢安,又听谢琰向坐在一边的那个大脸浓眉的端庄妇人行礼,口称母亲,陈操之去年在瓦官寺便见过谢安夫人,当即也赶紧行礼。谢安先问陈操之、谢琰觐见皇帝之事,听到桓温被皇帝司马昱一句“某在斯”弄得闷闷不乐,不禁大笑,说道:“皇帝亦有能,毕竟是清谈名手,桓公不能敌。”说及谢玄,陈操之道:“幼度此番平蜀有功,必有升迁,他何时能回建康?”看到书案上有很多书册和信札,而且颇显陈旧,不免有些奇怪。谢安道:“阿遏在信里说将于下月上旬解送司马勋及其党羽至姑孰,亦将回建康省亲,还有,阿遏已与桓右军女订婚,将择期完婚。”陈操之喜道:“那要恭喜幼度了,我已大半年不见到他了,我大约下月中旬起程回钱唐,应该能与幼度一唔。”谢琰也看到了书案上的陈旧的书册和书帖,问谢安:“父亲,这是哪里的书帖?”谢安道:“这是阿元翻箱倒箧找出来的汝伯父诸人与豫州诸将的书信,这些是两淮州志,阿元在搜玄钩沉,整理以备参考。”说着拿起案上那一沓关中藤角纸递给谢琰。谢琰一听父亲这么说,立即就明白了,接手略看几眼,即转递给陈操之道:“子重兄,这个对你最有用。”这关中藤角纸还是陈操之送给谢道韫的,谢道韫已用其清丽畅达的行书小字满满的写了十余张,既有对豫州诸将的介绍,也有对中原百姓为避战乱南迁江淮的记载,对那些流民帅、大族宗部记录尤悉——陈操之看了半张纸就明白了,谢道韫收集这些资料都是为他准备的,彼时资讯匮乏,不像后世那样有图书馆甚至百度一下就行,要获得这些有用的信息往往要亲临实地考察询问才行,谢道韫利用陈郡谢氏多年的积累,为他收集这些资料而且还精心梳理,这份心意,能不让人感动?陈操之低着头看了好一会,借此平静一下心情,半晌才抬头勉强一笑,说道:“道韫娘子真是太有心了,只是她肺疾未愈,切莫过于劳心劳累。”谢安点头道:“操之是疾医,你等下对道韫说,她听你的。”陈操之抬不起头来,从没有觉得这样有愧,是他误了谢道韫。谢安暗暗点头,示意谢琰先退出去,然后问道:“操之,我且问你,若你未与陆氏女郎相识,那么是否会喜爱我家阿元?”陈操之不明白谢安为什么要这样问,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似非智者所为,但也只有答道:“道韫娘子天人也,在下如何配得上。”谢夫人刘澹不耐烦了,开口道:“陈郎君也太不爽利,就回答喜爱又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