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见黄小统神色一变,惊喜交集的样子,养鹰人的耳朵对鹰的鸣叫声特别灵敏,他听到了远处天边传来两声短促的鹰鸣,当即兴奋地猛吹竹哨——西边天际,远远的见两粒白点,渐渐变大,转眼成了两只翼展数米的大鹰,往黄小统这边飞了过来——黄小统狂喜,扯掉脖子上挂着的绢布,不顾断臂剧痛,努力伸展双臂,让那两只翱翔归来的雌雄白隼停在他左右肩头——这一刻,少年黄小统神采飞扬。救星陆府的双辕马车宽敞华丽,还有淡淡花香,似乎这马车穿过大片大片的花树来到此地,陈操之与陆葳蕤咫尺对坐,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而微微摇晃,车窗外是不断向后逝去的新亭风景,远处大江流淌的声音静听可闻——陈操之将陆葳蕤双手拢在自己手掌中,感着纤手的细柔温润,轻轻一带,将那双手贴在自己胸前,葳蕤的上身也就倾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神情娇羞不胜,低低的唤了一声:“陈郎——”陈操之离得很近地端详着这个与他有肌肤之亲、白头之盟的温柔女郎,半年不见,略见清瘦,下巴尖了一些,双眸清澈如故,仔细看,那精致的柳叶眉不时会轻轻一蹙,随即又舒展开来,应是日夜忧思留下的痕迹呀。这爱花成痴的女郎深尝了世情的纷扰和压迫,如今看上去更有让人珍惜的成熟美丽——不知为什么,陈操之觉得葳蕤神情里有嫂子丁幼微的影子,也许是因为葳蕤与嫂子丁幼微一样都是温柔而执拗的性子,葳蕤和嫂子丁幼微走的也几乎是同样的路,葳蕤还要更艰难一些——这样一想,陈操之就觉得自己很对不起葳蕤,让她受了这么多委屈,若葳蕤只是一个软弱的门阀娇女,只怕现在都不能相见了!陈操之跪直身子,一把将陆葳蕤搂在怀里,葳蕤还是很害羞,过了一会才伸手反抱住陈操之的腰,下巴搁在陈操之左肩窝处,腰肢被陈操之搂紧、轻折,秀颈伸仰,喉底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呻吟般的叹息——耳鬓厮磨,陈操之道:“葳蕤,我实未料到会出这么多事——”陆葳蕤仰起头,用嘴唇轻轻触了一下陈操之的唇,柔声道:“我不是好好的吗,也等到陈郎归来了,流言蜚语总会消散,我倒是担忧陈郎被鲜卑人留住不肯放还。”听陆葳蕤说流言蜚语,陈操之便想起谢道韫身份已经泄露,这事总要向葳蕤解释一下的,轻轻松开葳蕤,面对面道:“葳蕤,我有一事要和你说——”陆葳蕤“嗯”了一声,双眸盈盈注视着陈操之,她已猜到陈操之要与她说谢家娘子的事了,陆葳蕤很想听听陈操之是怎么看待谢道韫与他之间的感情的——“这事我很早就想对你说了,”陈操之墨眉微皱,神情有些踌躇:“葳蕤你现在也已知道了,祝英台便是那陈郡谢氏女郎——”陆葳蕤见陈操之眉头微皱小心翼翼开口的样子,心里轻轻一叹,不忍让他劳心择语,说道:“陈郎,这事我都知道了,我也去看望过谢家姐姐,谢家姐姐是个很好的人——”陈操之听陆葳蕤称呼谢道韫为谢家姐姐,颇感奇怪,问:“谢家娘子从会稽回来了吗?”陆葳蕤道:“陈郎还不知道啊,谢家姐姐上月底回到建康的,她病得很重,京中名医说她身罹‘劳疰’或‘尸疰’之疾。”“啊!”陈操之大惊失色,他很清楚“劳疰”、“尸疰”是什么病,那就是肺痨肺结核啊。在“链霉素”发明之前,肺结核就是不治之症,他的兄长陈庆之就是死于这种“尸疰”!陈操之呼吸骤然紧促起来,问:“葳蕤你可知谢府都请过哪些医生诊治?”陆葳蕤答道:“听说有扬州名医杨泉,还有几名宫廷太医——陈郎,谢家姐姐的病你可以治,是不是?”陈操之不答,问:“那些医生怎么说?”陆葳蕤看着陈操之的脸色,说道:“名医杨泉与我爹爹是好友,来拜访我爹爹时说起谢家姐姐的病,却道已是无可救药,我不信,陈郎你有办法救她是吗?”陆葳蕤不懂医道,虽知虚劳尸疰是极严重的病,但却相信陈操之能治,毕竟她张姨的不孕症也是陈操之治好的,对陈操之难免有些盲目信任。陈操之内心痛惜至极,想着三月末那个大雨滂沱的清晨与谢道韫在寿州八公山下挥手作别,而今归来,得知的却是谢道韫病将不起的消息,他不愿意相信这一消息,他也希望自己能妙手回春治好那才高命薄的奇女子,可谢道韫若真患的是肺痨肺结核,他同样是束手无策,葛师的《金篑药方》、《肘后备急方》都提到了“劳疰”或“尸疰”这种恶疾,认为此病不但积月累年,渐就顿滞,以至于死,还具有传染性。虽然也开出了针对的药方,但只能是拖延一些时日,患者最终还是会死去,未有治愈的先例——陈操之与陆葳蕤依然双手交握,陆葳蕤感觉到陈操之手心浸出汗水,就知道谢道韫的病让陈操之感到了极大的忧虑,心也就悬起来,轻唤一声:“陈郎——”陈操之道:“只盼杨泉误诊,谢道韫患的不是劳疰。”陆葳蕤听陈操之这么一说,顿时为谢道韫揪起心来,想说什么却无从开口,一切安慰的言语都无比苍白,那书法屏风后削瘦而努力端坐的剪影却异常鲜明——陈操之松开陆葳蕤的手,双手扶膝,手指在膝盖上伸缩起落,像是在按捺箫孔,这是陈操之的习惯,遇到烦难之事,他就会以这种姿态苦思对策,他现在就是在紧张思索谢道韫的病,他知道链霉素是治疗肺结核的特效药,链霉素是从链霉菌析离出来的一种抗生素,但以他所知的那些粗浅常识和东晋的现有条件是无法制造出链霉素的,这制药绝非是造个往复式风箱那么简单,风箱造得粗糙点无妨,但链霉素却马虎不得,莫说他不知道如何提炼链霉素,就是知道,在时下这种简陋条件下析离出来的链霉素肯定不纯,哪能给谢道韫服用呢!马车不停行驶,秋风拂起车帷,陆葳蕤将车帘拉开,阳光照入车厢,说道:“陈郎,你即去乌衣巷探望谢家姐姐吧,我想应该是误诊。”陈操之“嗯”了一声,平静了一下心绪,又握住陆葳蕤的纤柔小手说道:“这两日我将很忙碌,后天我去看你,近来都中会有大事发生,你尽量不要外出。”陆葳蕤道:“你出入也要小心一些,那卢竦在天师道信众中颇有威信,又得皇帝宠信,只怕不肯善罢甘休。”陈操之在她白嫩手背上吻了一下:“我会小心的,今日只是给卢竦一个薄惩,他若不知进退,将会自取灭亡。”又道:“后日我去拜访你爹爹,还要再提醒陆子羽一句,莫要与卢竦、朱灵宝这些人厮混,其祸难测。”陆葳蕤摇头道:“我六兄哪里是肯听劝告的人呢,只会把陈郎的好意当作非难。”陈操之默然不语,心道:“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果。”临近建康城南门,陈操之下车乘马,他先送陆葳蕤回横塘,然后径去乌衣巷探望谢道韫。在横塘北岸分手时,陆葳蕤从车窗里向陈操之示意近前,陈操之下马靠近,听陆葳蕤道:“没什么事,陈郎好生为谢家姐姐治病,一定要治好她。”陈操之看着陆葳蕤澄澈双眸,用力点了一下头。陈操之让小婵、黄小统等人先回顾府,觅良医为黄小统接骨,他带着沈赤黔数人策马直奔乌衣巷谢府,此时是巳时三刻,谢安、谢万在台城官署尚未回府,谢韶出来应客,一见陈操之,谢韶如见救星,道:“陈兄,你可回来了,赶紧为我元姊诊治一番吧,那些庸医胡说我元姊是不治之症,我不信,只盼陈兄回来。”谢韶在钱唐枫林渡口听丁幼微对堂姊谢道韫说过,待陈操之回来为元姊诊治一下,陈操之虽不是名医,但或有治元姊的偏方,而且谢韶以为,元姊之疾,半是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