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彤云还没有从祝英台变身谢道韫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喃喃道:“祝参军竟然是谢氏女郎,她男装出仕,世间竟有这样的奇事!且慢,谢道韫也喜欢陈操之?”陆葳蕤道:“谢家娘子喜欢陈郎君也不稀奇,虽然我心里有些难受,可谢家娘子的确是很好的人,不然的话她不会为我出谋划策!”想着年初与陈操之、顾恺之、张彤云,还有谢氏姊弟同路进京时,在晋陵乌龙山季子祠后的老梅树下,她与陈操之私会,那祝英台,不,那纶巾襦衫的谢道韫突然撞来,说话未加掩饰,宛然是女子口音,虽然立即改口说:“竹如君子,梅似佳人,此地竹梅相会,是在下冒昧,打扰了。”从容而退,但现在想来,这个谢道韫在人前是装作男子嗓音,而私下与陈郎君说话则是原本的女声——这样一想,陆葳蕤心里就颇不舒服,虽然她信任陈操之,可是——嗯,再高贵、再清纯的女子面对这样的事也是无法完全释怀的吧。大风圈外七月的建康,秋阳尚烈,扬州、江州的大旱未见缓解,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很多郡县河渠断流、农田绝收,连人畜饮水都艰难了,那些家底殷实的富户虽然损失惨重但还能勉强支撑,而完全靠老天爷吃饭的自耕农一下子就破产了,有的郡县已开始出现大批拖儿挈女的逃荒者——这是个多事之秋,建康朝野士庶还在为陆氏家族的女郎究竟会不会进宫议论纷纷,而一个更惊人的消息却又一夜之间传遍——陈郡谢氏女郎、那位才高绝顶的咏絮谢道韫,竟然男扮女装出仕,就是现为西府参军的祝英台!好比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件事比之陆氏女进宫犹为轰动,女子出仕,旷古未有,而且还是名声显赫的陈郡谢氏女郎,虽然魏晋玄风凌驾于儒教之上,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特立独行者多有,但这些都仅限于男子,一个女子作出这般惊世骇俗之举实在是闻所未闻!而且传言又直指陈操之,说谢道韫出仕是为了陈操之,于是,四年前谢道韫与陈操之在吴郡徐氏草堂同学的往事、还有去年作为正副土断使同赴会稽主持检籍的这些事都被挖出来了——至此,建康士庶恍然大悟,难怪谢道韫要清谈拒婚了,原来都是因为陈操之,可陈操之不是一心在追求陆氏女郎吗,谢道韫岂有不知?难道谢道韫还想做陈操之的妾侍!这绝无可能,无论是三吴门阀陆氏的女郎,还是南渡高门谢氏的娘子,都没有给人做妾的道理,不要说陈操之只是一介次等士族,就是顶级门阀南渡二王也不能屈陆氏或谢氏的女郎做妾,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同时迎娶两大豪门之女,因为以陆氏、谢氏这样的家族势力,其女郎既进宫,肯定是要做皇后的,而皇后只有一个——那么陈操之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陆氏女、谢氏女又是怎么一回事?陆始不肯把侄女嫁给陈操之,那么谢安、谢万兄弟难道就会愿意让自己的侄女下嫁?真相是显露出来了,可是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让人更加迷惑。谱牒司令史贾弼之是最早察知谢道韫与陈操之暧昧的人,这件事他除了郗超未对其他人说过,建康骤然传出这样的流言,贾弼之大吃一惊,赶紧来见郗超,郗超也是一脸困惑,不知这传言从何而起?贾弼之的老成谨慎他是知道的,此事绝不会是贾弼之所为,郗超又想:“桓公也是知道此事的,却听任谢道韫入西府,想在合适的时候充分利用之,难道这是桓公所为,现在是披露此事的良机吗?”郗超急书一帖,命人连夜送往姑孰,向桓温委婉地询问此事?郗超想知道桓温对待此事持何态度?真正承受压力的乌衣巷谢府,七月十一这日傍晚,谢府门前车马辐辏,建康城的高门子弟云集,太原王氏、琅琊王氏、颖川庾氏、陈郡袁氏、琅琊诸葛氏、颖川荀氏,太原温氏、陈留蔡氏、汝南周氏这些原先追求过谢道韫的名门高弟都到齐了,杂在这些翩翩世家子当中的还有一个光头丑和尚,正是东安寺支道林的高徒支法寒——去年二月支法寒曾作为袁通的助谈参加了谢府的清谈雅集,未及与谢道韫辩难就先败在了诸葛曾和范宁口下,其后旁听了谢道韫与范宁的精彩辩难,很是佩服,所以昨日听闻谢道韫竟化名祝英台男装出仕,而且与陈操之有关,支法寒是大为惊诧,赶紧向师父支道林告假,赶来建康探听究竟。正好袁通要来乌衣巷,支法寒便跟着来了。高大轩敞的谢府大厅今夜高朋满座,作为主人的谢安、谢万尚未出来,只有几位谢氏的仆役端茶递水、往来应客,这些高门子弟今夜来谢府的目的是证实谢道韫是否就是祝英台?这个很好验证,祝英台远在一千五百里外的会稽山阴抗旱,若今夜他们能在谢府见到谢道韫,不,隔着围屏听到谢道韫的声音,那么谣言自然不攻而破——这些名门高弟的借口是,谢府已经很久没有举行清谈雅集了,今日群贤毕至,若谢府不肯让谢道韫出来应辩,那么谣言就坐实了,谢道韫在山阴啊,飞也飞不到乌衣巷来!曲曲折折的“之”字形听雨长廊,儒雅萧散的谢安轻摇蒲葵扇,与四弟谢万并肩缓缓而行,晚风轻拂,可以听到前厅传来的嘈杂声。谢万铁如意使劲敲着虎口,恨声道:“这些人都在等着看我谢氏的笑话哪,这流言到底是谁散布的?”谢安淡然道:“阿元出仕,迟早是瞒不住的。”谢万埋怨道:“阿元自幼胆大妄为,好与男子争胜,这也就罢了,竟想到去做官,唉,三兄,你也太纵容她了!”谢安道:“阿元禀性刚烈,若强行压制她,必抑郁终生。”谢万急道:“出仕也就罢了,女子为官虽然前无古人、惊世骇俗,但也可以说是风雅事,谢家芝兰,才压男子,传扬出去对我谢氏家声并无不利的影响,那太原王氏,还有女子服五石散的,发散时袒胸露乳、纵酒狂歌,时人也未见多少非议,可是此事与陈操之联系在一起就将让我谢氏声誉大跌了!”听雨长廊将尽,谢安立定脚步,眼望疏星淡月,说道:“陆氏女与陈操之纠结了三年,也未见陆氏声誉如何大跌,所以不必将此事看得太严重。”谢万瞠目道:“三兄此言何意,难道三兄竟肯让阿元嫁给陈操之?陆氏都不肯与陈操之联姻,我陈郡谢氏又岂能人弃我取!”谢安道:“我料陆氏终将嫁女给陈操之。”谢万更诧异了:“即便如此,那阿元如何自处?”谢安道:“终有解难的办法,事情没到这一地步,我也不多说,今日对那些世家子弟,我二人就直承阿元出仕之事,反正也遮掩不住,就推说这是阿元与阿遏争胜所为,至于阿元与陈操之之间的事,无可奉告——明日我将拜访郗嘉宾,且看他是何反应?还有,郗嘉宾是桓温谋主,想必知道陈操之最新的消息。”谢万无奈道:“只好如此了。”又道:“建康流言沸沸扬扬,那陈操之却置身事外,倒让我们焦头烂额。”谢安笑道:“陈操之不是想置身事外,而是鞭长莫及啊。我以为,陈操之不是被鲜卑人俘获的,应是陈操之自己要去邺城,当初就是他建议我给慕容垂还那三十年旧礼的,陈操之不畏艰难出使,就是想立下大功来提升自身地位啊。”谢万不以为然道:“陈操之只带了三百人随行,我倒是不知道他能立下什么大功,能脱身归来就是万幸了。”谢万一边说着,一边随兄长谢安进到前厅,那些谈笑的名门子弟见到谢氏兄弟进来,一齐施礼道:“拜见安石公,拜见万石公。”谢安坐在方榻上,凤目扫看室内诸人,说道:“我家侄女远在山阴督促抗旱,不能与诸贤辩难,诸位请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