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韫唇边含笑,说道:“你总是有理有据——嗯,那就往青浦、去华亭吧。”又道:“子重,我听朱太守言道,侍御史陆禽上月底回吴郡祭祖,现在应该还在华亭陆氏庄园。”陈操之记起来了,陆机诞辰是九月二十七日,每年这个日子,陆氏后人便要在华亭芦苇地驱逐禽鹤,让禽鹤飞在空中鸣叫,以此纪念死于八王之乱的陆机三兄弟,所谓华亭鹤唳,年年得闻——今日已是十月初六,陆禽理应启程返京,之所以滞留华亭不去,想必是料知陈操之会借赴会稽之机探访陆葳蕤,所以他要留在华亭墅舍,看陈操之还敢来否?圈套陈操之、谢道韫一行四十余人沿吴郡城南的麒麟河往东,十月立冬之前,天气初肃,乍寒还暖,道路两边的树木日见凋零,花亦单调,只有野生的黄菊花丛丛簇簇,渲染秋冬意象。小婵坐在牛车里,看操之小郎君和祝郎君按辔并骑而行,小婵原先觉得这个祝郎君言行颇有女态,只怕是余桃断袖之辈,但这些日子同路行来,祝郎君与操之小郎君都是彬彬有礼,夜宿时不是谈论书画,就是品茗围棋,讲今说古,君子之交——小婵道:“祝郎君虽然对他人不假辞色,但与操之小郎君交情是极好的,不过论性情,还是陆小娘子最好,陆小娘子就好比幼微娘子,操之小郎君与其兄庆之郎君一般,都是喜欢既温婉又坚强的女子——”想到这里,小婵摇头笑了笑,暗骂自己糊涂,怎么把陆小娘子与祝郎君相比!只听得祝郎君说道:“子重,陆禽在华亭,你去时,难免遭他言语羞辱,传扬出去,于你声誉有损。”陈操之默然片刻,说道:“总不能样样为声誉着想,路过华亭而不敢去见,我就太对不住她了。”小婵心中暗叹,操之小郎君与陆小娘子的婚事,比当年庆之郎君和幼微娘子还艰难得多啊,陆小娘子从十六岁等到十九岁了,很少有十九岁的大族闺秀还没嫁人的,哦,还有一个谢家娘子谢道韫,二十岁了也未嫁人,谢家娘子是在等待这个祝郎君吗?陈操之一行在青浦用了午饭继续赶路,天黑透时赶到了华亭,这一日足足行了一百里路,赶路的人、驾车的牛都疲惫不堪。华亭客栈酒肆都是陆氏的产业,客栈的店主也是陆氏庄客,陈操之途经华亭多次,年初更是与陆夫人张文纨一道进京,陈操之和陆葳蕤之恋在华亭更是尽人皆知,所以这客栈的店主和伙计都识得陈操之,很是殷勤。陈操之让来震给那小伙计一百文钱,小伙计便兴冲冲去陆氏墅舍寻那执事板栗去了,板栗随陆葳蕤出京前,陆夫人擢他为内院执事,手下也管着数十名庄客。陈操之用罢晚餐,还不见店伙计回复,便命客栈备水沐浴,沐浴毕,小婵正帮他拭干头发,就听得院中传来一陌生人的声音问:“陈郎君在哪里?”黄小统道:“我家小郎君在洗浴,你是谁?”那人道:“我叫毛桃,奉管事板栗之命前来见陈郎君。”陈操之披散着长发走到廊下,见那人提着一盏灯笼,有些面熟,以前在陆府见过,便道:“板栗怎么没来?”名叫毛桃的陆氏庄客扣眼一看,“啊”的一声,赶紧过来见礼,院中人杂,不便说话,便跟着陈操之入室,说道:“方才得知陈郎君来到华亭,板栗即去报知我家小娘子,小娘子喜极,就想立即来见陈郎君,但小娘子夜里出庄园不方便,怕被人知晓受她二伯父责罚,所以板栗就让我来请陈郎君去庄园与小娘子相见。”陈操之“嗯”了一声,问:“我如何入内相见?”陆氏庄客毛桃说道:“这夜里也辩不清面目,陈郎君自管随小人前去,径直去梅岭小惜园与我家小娘子相见便是。”陈操之问:“是我孤身一人吧?”毛桃道:“那是当然,陈郎君与我家小娘子私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对吧?”陈操之问:“陆禽陆子羽离开墅舍回京了没有?”毛桃应道:“是,就是昨日一早离开的,陈郎君在路上遇见了吗?”陈操之微微一笑,说道:“并未遇见——毛桃稍待,我去准备一下。”陈操之让来震给毛桃一些赏钱,他出了客舍,去问店主人方才那店伙计回来了没有?却道店伙计至今未回。谢道韫走过来含笑道:“子重,客舍板壁薄,那陆氏庄客说的话我可都听见了——”陈操之说了一声:“惭愧,英台兄有以教我否?”谢道韫道:“陆禽庸才,也想用计来害人,岂能瞒得了子重!”陈操之哂笑道:“庄客毛桃也颇机灵啊,还反问我是否在路上遇见陆禽,嘿嘿,我若中了圈套,夜入陆氏庄园,被陆禽当作贼人暴殴,然后解送官府,那我还有面目见人吗?陆禽好狠毒啊!”谢道韫问:“子重该如何应对?”陈操之道:“若就此作罢,虽然陆禽也无奈我何,但我总觉心有不甘,却一时无良策。”谢道韫一笑,问:“子重投鼠忌器乎?”陈操之道:“陆始父子我是无法与其和解的了,不可能皆大欢喜的。”谢道韫“嗯”了一声,说道:“想个法子,捉弄一下陆禽也很有趣。”陈操之笑道:“英台兄有何妙计?别忘了这里是华亭,陆氏的地盘。”谢道韫想了想,摇头道:“罢了,若事情闹大,对子重和陆小娘子皆不利,要对付陆禽,现在还不是时机。”陈操之点头道:“是,我只是想见陆葳蕤一面而已。”谢道韫与陈操之商议了一会,二人相视而笑,昏暗的庭院,陈操之觉得谢道韫细长的眼眸分外明亮,笑起来的样子很有韵味,陈操之又觉得有些尴尬,和谢道韫商量这种事有些不自在,谢道韫可不是刘尚值、顾恺之——陈操之便去对那陆氏庄客毛桃说他要晚一点再去陆氏墅舍,让毛桃在墅舍门前等候着。毛桃得了不少赏钱,沉甸甸、喜孜孜地回到墅舍,陆禽正候在门房前,见毛桃一个人回来,忙问陈操之怎么没有来?毛桃答道:“那陈郎君说夜深人静时再来。”陆禽冷笑一声,心道:“陈操之,今夜要让你狗血淋头,棍棒交加时我看你这江左卫玠还怎么保持翩翩风度,哈哈,不管你如何的天才英博、亮拔不群,在棍棒下照样是求饶哭喊吧,我看你陈操之以后还有无脸面说要娶我陆氏女郎!”陆禽甚是亢奋,就在门房里坐等,安排的几个身强力壮的心腹庄客也都随时候命。陆禽左等右等,翘首以待,耳听得谯鼓三更了,陈操之还没来,不禁心焦,把毛桃唤来问话,正问呢,庄客来报,有人来了,陆禽急命毛桃去迎接,不一会,毛桃回来向陆禽复命,来人不是陈操之,是陈操之的仆人,说陈操之正作画,准备送给陆小娘子,还有半个时辰就可画好,让毛桃不要走开,到时领他去梅岭小惜园——陆禽只好又耐心等待,眼看又是四更天了,先前太亢奋,久等不至,很是疲倦,怒问毛桃:“那陈操之到底要不要来?”毛桃畏缩道:“那陈操之想必是还没画好吧,六郎君再等等?”陆禽走到廊下,看着满天星斗,再过一个时辰,天都快亮了,心里隐隐感觉上了当,细问毛桃与陈操之的问答,听到陈操之问他有没有回京,毛桃自作聪明回答说昨日回的,陆禽就明白陈操之识破了他的计谋了,真是恼羞成怒,给了毛桃狠狠一记耳光,大骂蠢货,气冲冲回去就寝。毛桃哭丧着脸,和那几个等候打人的庄客都散了。天蒙蒙亮时,来震来到陆氏墅舍门前,要见板栗,门房庄客并不知陆禽之谋,他是认得来震的,当即去唤板栗,板栗还在睡觉,听说是陈郎君到了,赶紧起身、胡乱洗漱了赶来,来震让板栗报知陆小娘子,陈操之在松江渡口等她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