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纳担心陆禽与陈操之起争执,也不等妻子张文纨出来,便随陆禽去了。陈操之独自在陆纳书房等候,两个小僮一边侍候。脚步声轻响,陆夫人张文纨在数名侍女陪伴下来到书房,原本纤瘦的陆夫人怀孕近三月,明显丰腴了许多,见到陈操之,陆夫人叹息着道:“葳蕤回华亭前终于见到了陈郎君一面,我总算放心了一些,不然的话我怕葳蕤委委屈屈闷在心里闷出病来,本来我是想陪她回华亭的,但她一意不要我同去,怕我不堪颠簸。”陈操之低声道:“是我让葳蕤受委屈了,真是惭愧。”陆夫人张文纨赶紧宽慰陈操之道:“葳蕤是受了不少委屈,但她在陈郎君这里感受到的快活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上次游新亭回来,葳蕤常常独坐微笑,还画了好几幅新亭菊花,还有一幅荷花图,应该都是那次与陈郎君同游的吧。”便命侍女取陆葳蕤画作来给陈操之观看。又叙谈了一会,陈操之告辞,回到顾府,顾悯之尚未归来,陈尚在陪一个陌生少年人说话,见到陈操之,陈尚道:“十六弟,这少年郎君从吴兴来,姓沈,执意要在这里等你。”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眉目神情颇似沈劲,陈操之便问:“沈世坚是汝何人?”少年已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道:“乃是家父。”说罢,向陈操之行大礼,少年只比陈操之小三、四岁,却行的是对长辈之礼。陈操之赶忙还礼,问其名,答曰沈赤黔,其父沈劲渡江北上之前写信回吴兴,命沈赤黔至姑孰拜陈操之为师,学习儒玄和经世之学,沈劲在信中严命沈赤黔要敬陈操之如父——吴兴沈氏和宜兴周氏在孙吴时政治地位不高,门杀一儆百顾悯之从陆府归来。即来小院见陈操之,见到少年沈赤黔,得知是沈劲之子,要拜在陈操之门下,顾悯之心道:“沈劲为洗先人之耻、恢复吴兴沈氏士族地位,不惜去洛阳舍命抗敌,振作门风,惟忠惟孝,沈劲可谓能为子矣!”便笑道:“操之儒玄双通,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乃是第一等的名师。”陈操之道:“我德薄望轻、才疏学浅,如何能收徒授学,毋乃为时人所笑!”沈赤黔长跪不起,恳求道:“赤黔曾听范武子先生言道,陈师海内新儒宗,郑康成后一人耳,即便无父命,赤黔也早想拜在陈师门下,更何况有父命在此。”陈操之见沈赤黔意诚,且言语清朗、目光沉毅,比寻常少年稳重得多。便不再谦辞,答应收下沈赤黔为弟子。沈赤黔大喜,当即行拜师大礼,并命侍从呈上束脩礼品,跟随沈石黔从吴兴来建康的有十二名仆从、一名管事、一名典计,沈石黔都安排在城中客栈居住,来到的顾府的只有两名仆从和一名典计。陈操之知道顾悯之有话有话要对他说,便让沈石黔到冉盛房里小坐,然后问顾悯之道:“顾叔父与大陆尚书谈得如何了?”顾悯之摇头苦笑道:“陆始差点又要与我顾氏断交,经其弟陆纳苦劝,才勉强答应推行土断,不过依我看陆始依然执迷不悟,三吴检籍只怕还有波折。”陈操之道:“江东户籍总数不过百余万,按修改后的荫户制计,士族可以合法占有的荫户估计在五万户以上,隐户更是倍之,朝廷赋税流失、徭役无人,更易被一、二门阀把持,愚以为此非长治久安之计,要之,皇室、当政门阀与世家大族三足鼎立,这样可以外御北虏,内安民生——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凡事过犹不及、盛极必衰,士族庄园不可能无限扩展下去,与其亢龙有悔,不如未雨绸缪。”顾悯之微笑道:“操之真有当年诸葛孔明纵论天下的志气。好,我意已决,吴郡顾氏支持庚戌土断,我即去给家兄写信报知此事,顾氏庄园的隐户将在本月底在各县注籍。”顾悯之走后,陈操之召沈赤黔入书房长谈,吴兴沈氏与义兴周氏皆有尚武之风,颇异于其他江东大族,当年周处斩蛟杀虎除三害,沈充、沈劲父子都是熟读兵书,这沈赤黔年十五岁,即习弓马,筋骨颇健。陈操之向沈石黔说了其父沈劲渡江赴洛阳之事,沈石黔问:“陈师,洛阳能守否?”陈操之想起史载沈劲五百人守孤城,援兵不至,终被慕容垂攻克,不屈而死,朝廷嘉其忠义,追赠东阳太守,吴兴沈氏从此复兴。可以说沈劲以他的性命挽救了一个家族,对江左士人来说,家族利益更大于国家利益,江左世家对司马氏朝廷并无多少归属感,所以沈劲之父沈充参与王敦之乱,想成为王敦的开国功臣,以此来提升吴兴沈氏的地位,而现在,沈劲募兵北上,其实也是为了家族的前途,朝代更迭、国家兴废,相对于国而言,家族才更值得珍惜,陈操之也是这么认为的,当然,很多时候国与家是紧密难分的,国破则家亡,这也是陈操之不像戴逵那般隐居而是一意仕进的主要原因,人生贵适意尔,但陈操之有别的更需要珍惜的人和事,他必须努力向上——望着少年沈石黔期盼的目光,陈操之道:“有汝父在,洛阳就能守住。”沈赤黔郑重地一点头,低声道:“家父是抱了以死殉国之念的。”陈操之道:“赤黔不必过于忧虑,汝父定能立功还朝。”少年沈赤黔久闻陈操之之名,对陈操之凭一己之力把家族由庶入士非常佩服,今日一见,对陈操之的风仪又极为倾倒,而且言语之间,陈操之对吴兴沈氏没有半点歧视,对沈氏尚武亦颇赞赏,这让沈赤黔深感遇到了明师。说起本次大土断之事,作为刑余之家,吴兴沈氏当然没有顾陆朱张、虞魏孔贺那样的底气,不敢违抗,已紧急清理出一千三百隐户交与武康县注籍。陈操之道:“吴兴沈氏率先支持土断籍,我将禀报桓公予以嘉奖。”……八月初五是休沐日,陈操之不必去台城土断司,荫衣食客制和劝退令今日会加急传递下去,过几日才会有各州郡执行土断的消息传递回来,郗超与西府的消息传递亦甚频繁。上午辰时,陈操之正准备去见郗超,宫中降诏,命陈操之、顾恺之赴瓦官寺迎候崇德太后和南康公主,太后和长公主要去瓦官寺随喜,观看大雄宝殿的八部天龙和维摩诘菩萨壁画。陈操之与顾恺之轻车简从赶到瓦官寺,见长老竺法汰与一干僧众已等候在山门外,大约过了一刻时,见宫廷仪仗煊赫而来,皇太后褚蒜子与南康公主在山门前下了辇驾,竺法汰与陈、顾二人上前迎接,那李静姝和新安郡主司马道福也来了。太后褚蒜子看着陈操之、顾恺之二人,微笑着对南康公主道:“长公主,瓦官寺壁画便是陈操之、顾恺之二人所绘,且让他二人细细解说壁画故事。”一行人进到大雄宝殿,褚太后与南康公主先参拜了佛祖,然后在竺法汰和陈操之、顾恺之引导下参观东西两面壁画,听陈、顾二人说壁画故事——褚太后四月初八佛诞日已经来过瓦官寺,这次是陪南康公主前来礼佛观画,还对南康公主说起,此壁画的宝幢、璎珞、鲜花、祥云等器物出于江东两位名媛之手,便是那小陆尚书之女和张侍中之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