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上午,谢玄、陈操之等人梳理的丹阳、东阳和吴兴三郡十八县的文书,发现有十六县是反映当地大族强横、地方官吏无力查检隐户——庚戌制令曾规定各郡县长吏对本郡县有违禁之户却无力处置的应向土断司汇报,这样,长吏可以免责,而现在,三吴的这十六县行文汇报各县的检籍了,几乎什么都没做,就说是无力搜检当地大族,把责任全部推到土断司这里来了!谢玄冷笑道:“这可真是不约而同、众口一词啊,这十六县无法进行正常土断检籍,看土断司有何办法?看我们土断司能不能一县一县、一户一户去搜检!”陈操之问贾弼之:“贾令史可知这十六县县令、县长姓名和郡望?”贾弼之精于谱谍之学,对各郡大族曾任何官、现任何官了如指掌,当即一一道出这十六县长吏的姓名和郡望,果然不出陈操之所料,这些长吏大都出身于三吴士族,这就是陆始的手段,他联结吴地士族来给土断设置障碍了。谢道韫望着陈操之微微而笑,她与陈操之早在去姑孰的路上就设想过土断时的各种可能的阻碍,也想到过各郡县长吏可能会不配合,对此,二人拟出了对策,都向桓温建议过,桓温让陈操之便宜行事,朝中自有郗超会大力支持。冰心和世故谢玄、贾弼之将各郡县懈怠土断之事向陆始禀报,陈操之因为陆始不愿见他,他也就没去,自与谢道韫、刘尚值在廊庑前叙话。刘尚值道:“子重前年在钱唐就曾对我父说,尽早交出隐户为好,我刘家堡一共十三户隐户,那次一并在县上注了黄籍,现在是清清白白,不畏检籍,以前每逢检籍还要向县上的丞尉低声下气送钱帛——”陈操之微笑道:“那是因为现任的冯县令清廉,不然的话,管你刘家堡有没有隐户,你不进献钱帛,没有隐户也要给你揪出隐户来。”刘尚值笑道:“子重,达人也,我有时觉得子重冰心玲珑无渣滓,有时觉得子重世故练达甚狡猾,哈哈,英台兄可有这种感觉?”谢道韫眸光在陈操之脸上一转,含笑道:“冰心玲珑无渣滓,世故练达甚狡猾,这好比冰炭不相容,能说是同一个人吗?”刘尚值在陈操之面前谑笑惯了的,说道:“嗯,是说两个人,冰心玲珑陆氏女,世故练达陈子重。”陈操之微笑不语,不料刘尚值又加上一句:“还有清谈择婿谢道韫。”谢道韫“嘿”的一声,转头望着天上流云。刘尚值继续说道:“英台兄非谢道韫不娶,那谢才女似也已属意英台兄,不然的话何以乌衣巷谢府不再为谢道韫举行择婿雅集了!”谢道韫纵然淡定,此时也难免尴尬,含糊道:“难哉,虽是远亲,但门第悬殊——”刘尚值道:“英台兄也要如子重一般努力追求,子重为见陆小娘子一面,快马追出两百里,此事士庶哄传,都赞江左卫玠情真意切,日后子重娶陆花痴,英台兄娶谢道韫,真是绝好的姻缘。”刘尚值为好友婚姻着想,越说越起劲,还好谢玄、贾弼之从五兵尚书部回来了,刘尚值自不好在谢玄面前议论其姊,便即住口,一边的谢道韫如释重负。陈操之问陆始对郡县怠慢土断一事有何说法?谢玄道:“陆尚书说要督促各州检籍署厉行土断,不得推托拖延。”陈操之道:“幼度,我二人先去见郗侍郎吧。”午时已近,谢道韫、刘尚值等土断司属吏出台城各回寓所,陈操之和谢玄这土断司左右二监去相邻的中书省见郗超,说了以上诸事,郗超冷笑道:“文书往返,四十日之限很快就过去了,这三郡十六县不进行土断检籍,其他郡县自然也会观望懈怠,到时看土断司如何处置!”问谢玄、陈操之道:“幼度、子重,你二人以为该如何应对?”谢玄道:“对这十六县长吏应严加训斥,督促其尽快进行土断、大阅户人。”陈操之道:“幼度所言极是,此事应禀知会稽王,请尚书台拟诏,行文各郡县,让那些自承无力推行土断的县令、县长递交辞呈,虚位让贤,让有才干者接任,正符合本次并官省职、删减官吏之举。”三吴各富庶大县的长吏俱被世家大族把持,哪个肯轻易让贤!郗超道:“如此,若引起三吴大族群起非议又该如何应对?”谢玄道:“大兴年间王丞相修改的荫衣食客制必须再次修订,当时规定官居一品的占佃客四十户,九品者占五户。而今南北世家大族拥有的合法的荫户和非法的荫户以百千户计,与其执法不严,不如放宽限令,允许官居一品者占荫户八十户、九品者占十户,其先辈享有的荫户可承袭,如此则可安抚世家大族。”郗超略一沉吟,点头道:“此议可行,真要把三吴大族的所有隐户都搜刮出来是不可能的,不慎重还会引起骚乱,只要能搜检出一半隐户就算是成功。”郗超当即领着谢玄、陈操之去尚书台见尚书令王述和尚书仆射王彪之,会稽王司马昱与侍中高崧正从宫中出来,一起听郗超禀报,司马昱、王述、王彪之、高崧都认为修改荫衣食客制可行,但对行文要求那些自承无力推行土断的县令、县长劝退一事颇有异议,郗超力争,表明这就是桓大司马的意思,不如此则无法顺利土断,而且这也只是虚张声势,因为没有哪个人会辞官不做,那些富庶大县不知有多少人觊觎,岂肯轻易让出!议至傍晚申时,终于议定,明日将修改的荫衣食客制和劝退令以六百里加急传递荆、扬六州,务要严其法禁、大阅户人。……陆始出台城时,知道郗超、陈操之在尚书台议事,他对其弟陆纳道:“那些北人还在谋夺我南人的田产和农户啊。”陆纳颇感忧虑,要求与兄长陆始同车,在车里说道:“二兄,你密令东阳、吴兴诸县上表辞以无力查检隐户。这样是直接与桓大司马对抗了,实为不智。”陆始对这个三弟颇为不满,主要是因为葳蕤,建康传言昨日陈操之追到曲阿与葳蕤相见,陆始很是气愤,要求身兼本州大中正的陆纳向大司徒司马昱控告陈操之德行有亏,但陆纳却以此事不宜宣扬为由不肯控告陈操之,明显对陈操之有庇护之意——陆始道:“桓符子这是侵害我三吴大族的利益,我自然要联结三吴士族对抗之,不然的话,桓符子则以为我三吴士族软弱可欺,此举可让桓符子记起庐江陈敏之事。”陆始所说的庐江陈敏是晋惠帝时的广陵国相,此人野心勃勃,趁西晋八王之乱,陈敏举兵自立,为得到江东大族的支持,陈敏任命江左著名人物顾荣、陆晔、虞谭、纪瞻诸人为将军、郡守,短短一月,席卷江东,成为割据江东的新霸主,江左大族原本对西晋朝廷没有好感,起先是乐于奉陈敏为主,想重演当年孙权割据江东的历史。但随即发现陈敏无长才远略,并非明主,而且庐江陈氏子弟多为凶暴之徒,顾荣、陆晔等人大失所望,感到追随陈敏会有大祸,当即反戈一击,助西晋朝廷灭了陈敏,王导就是由此认识到江左大族是足以左右局势的强大势力,这才曲意拉拢,尽量维护江东大族世代相传的基业,还让顾荣、纪瞻、贺循、陆晔这些江东士族首领进入权力中枢。但近二十年来,由于皇族司马氏和南渡的北方大族在江东扎稳了根基,对南人依赖和重视程度降低,大司空陆玩去世后,三吴大族就无人进入三公高位,军政大权俱被北人把持,尚书令、仆射这些机要职务都是北人担任,这也是陆始对朝廷不满的主要原因。陆纳的想法与其兄陆始不一样,他道:“二兄忘了先伯父士衡公、士龙公在洛阳的艰辛乎?我陆氏能保有今日的荣华,就在于善能审时度势、持重观望,不轻易表态,我伯父士光公和我父士瑶公能免于王敦之乱和其后的苏峻之乱,并得朝廷重用,就是因为善能把握利益的权衡,不置家族与危地,而今桓大司马声望日隆,土断又是以朝廷的名义,并非是单独针对我三吴士族的,二兄身为土断司长吏,却一意阻挠,弟以为实不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