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所上表章,朝廷很少驳回,桓温既说要奏请朝廷以沈劲补冠军长史之职,那就等于已经实授,沈劲大喜,长跪谢恩。桓温又对王坦之言明请辞录尚书事一职,并将遣使入建康向辅政大司徒司马昱说明此事。次日上午,桓温率文武僚属恭送帝使王坦之归建康,在白纻山下拱手道别,王坦之六月间也将入西府任长史,届时“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都将归于桓温帐下,又有袁宏、周楚、谢玄、陈操之诸人,西府可谓人才济济。西府无战事,幕僚亦清闲,姑孰城绝非外人所想象的军纪整肃、每日操练的景象,军府幕僚并不直接领兵,他们只是向桓温负责,参谋军务、备顾问应对,至于练兵自有各级将佐执行,有些得过且过的幕僚在军府更是等于是混日子——《世说新语》记载王徽之作车骑将军桓冲的骑兵参军,桓冲见王徽之整日无所事事,便提醒他:“卿在府久,也应该料理职事了。”王徽之不答,两眼望天,以手版抵着脸颊,悠然道:“西山朝来,致有爽气。”桓冲问他:“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时见牵马来,似是马曹。”——连自己职责是什么都不知道,桓冲很无奈,又问:“官有几马?”答曰:“不问马,何由知其数?”又问:“近来马匹死亡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这样的幕僚也只能出现在讲究风度雅量的魏晋,换在任何的一个时代都是欠揍、不知死的货色。谢玄、陈操之当然没有王徽之那么悠闲,桓温每日都要召他二人入府议事,对二人都极为器重,说道:“谢掾年四十必拥旄杖节,陈掾当作黑头公,皆未易才也。”就是说谢玄四十岁时就能成为专主征伐的大将军,而陈操之头发未白就能位列三公。陈操之心里明白,桓温虽把他与谢玄并列,但其实是有言外之意的,谢玄家世显赫,自身才华出众,四十岁时拥旄杖节不难,而且史实上,谢玄不到四十岁就已经是北府军的统帅,而他陈操之,完全是白手起家,要想头发未白就位列三公,除了朝代更迭、桓温称帝,别无他途。耀武陈操之是九品征西掾,军府按定制拨给小吏一人为陈操之处理日常杂务,该属吏名叫左朗,出身寒门,年过三十犹是最底层的浊吏,谦卑已渗透到骨子里,对陈操之是毕恭毕敬,办事虽算不得麻利,好在言语不多、为人诚信。四月三十,西府休沐日,陈操之来姑孰已经六天,算是安顿下来了,便分别给三兄陈尚、好友顾恺之,还有陆葳蕤写了一封信,派来震送去建康,谢玄也派了一名信使与来震结伴回京,送信给四叔父谢万和阿姊谢道韫。来震刚出门,左朗进来禀道:“汝南周琳来访。”陈操之与汝南周迥有过一面之缘,周迥亦是谢道韫求婚者之一,但这个周琳却是没有听说过,问左朗,左朗也说不认得,只说是个十二、三岁少年。陈操之便命左朗请那周琳进来,那周琳童子装束,和宗之差不多大,面如芙蓉,举止得体,见到陈操之,恭恭敬敬行礼道:“家姊命我来谢过陈兄——”见陈操之面露疑问之色,便解释道:“我姊夫就是郗嘉宾,我前日自豫州来此看望阿姊。”陈操之恍然,离京时郗超曾托他带了一些物品给其妻子周氏,陈操之到姑孰的次日,便让小婵和黄小统把物品给郗夫人周氏送去,郗超不在,陈操之自是不便登门拜访,只写了一封书帖代为问候,没想到郗夫人会让其幼弟前来答谢,陈操之曾听郗超说过,其岳父周闵无子,以弟周颐之子周琳为嗣。魏晋南北朝贵族女子取名不俗,尤以皇后的名字为稀奇,曹丕的皇后名郭女王、晋惠帝皇后贾南风、当朝皇太后褚蒜子、王献之与司马道福生的女儿后来也做了皇后的名叫王神爱——所以,郗超夫人的闺名叫周马头也就不显得过分奇怪了——郗夫人周马头出身汝南大族周氏,其父周闵官至尚书仆射、加中军领军,其祖父名气更大,便是那个周伯仁,史称“虽招时论,然瑕不掩瑜,未足韬其美也”,陈操之对这个周伯仁印象深刻,不只是因为周伯仁曾非礼纪瞻妾,而是因为周伯仁与王导之间的恩怨,当初王孰叛乱,王导因为是王敦族弟,怕受牵连,跪在宫阙外请罪,值周伯仁入宫,王导哀求说:“伯仁,我一家百口都要托付你了。”周伯仁毫不理睬,入宫对明帝说王导忠诚、申救甚至,帝纳其言,留周伯仁饮酒,周伯仁喝得醉醺醺出宫,王导还在宫门前,又求周伯仁,周伯仁不答,却喷着酒气说:“今夜杀诸贼奴,取金印如斗大系于肘后——”,王导自然以为周伯仁不救他,甚恨之,其后王敦入建康,征求王导的意见,问是给周伯仁高官做还是杀掉?王导都是一言不发,于是王敦就杀掉了周伯仁,后来王导料检中书故事,看到了周伯仁救他的奏章,言辞感人、殷勤切至,王导执表流涕,悲不自胜,对诸儿说:“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王导是痛悔终生——周伯仁就是典型的魏晋人物,既高贵又放荡、既彷徨又执著,留给后人的教训是:做了好事要留名——陈操之看到周琳就想起侄儿宗之,周琳比宗之大一岁,但称呼陈操之为陈兄。“陈兄,”周琳说道:“久闻陈兄的竖笛曲是江表一绝,家姊和我都想聆听一曲。”郗超时常夸赞陈操之,桓伊枫林渡口赠笛一事,周马头、周琳姊弟都听得耳熟能详,周琳年纪虽幼,却雅好音律,听说陈操之将入西府,便从豫州赶来,一是看望阿姊,二是想听听陈操之的竖笛究竟有多美妙动听——陈操之不是迂执的人,略一踌躇,说道:“好,何时去?”周琳睁大眼睛道:“自然是早早益善。”陈操之含笑道:“那好,就现在去。”让小婵携柯亭笛,又命黄小统去请谢玄与他同往。郗超寓所并不在凤凰山下,而是与大将军府毗邻,都在城西,比军府其他官吏的住处宽绰豪华得多,也凸显郗超地位的超然。郗夫人周马头自不便出来相见,由幼弟周琳代为应客,郗夫人周马头隔着屏风与陈操之、谢玄二人略事问答,陈操之便执柯亭笛吹曲子《忆故人》,才清吹几声,就听得屏风后有人低声说话——陈操之墨眉微皱,柯亭笛吹口离开唇边,箫声顿止。屏风后的郗夫人周马头赶紧致歉道:“陈郎君莫怪,有一女客来访,我去去就来,抱歉,抱歉。”足音急促,往后院去了。陈操之暗暗奇怪,这女客怎么从后院来?也不便问,对周琳道:“我吹罢两支曲子便告辞。”周琳道:“好,主要是我想听陈兄的曲子。”陈操之便将《忆故人》、《红豆曲》这两支曲子各吹奏了一遍,洞箫声清高而寂寞,仿佛暮春的向晚,夕阳西下,远山青岚,如雾缭绕;又仿佛夜风带来的清香,沁人心脾,嗅之又杳然;更仿佛江南烟雨一般的思绪,迷蒙缠绵,百转千回——屏风后足声细碎,有数人来到,而后便悄然无声,直至箫声袅袅消散。陈操之清晰地听得屏风后一声叹息,就是这一声叹息,也不胜宛转柔媚之致。陈操之一愣,心道:“这是郗夫人周马头的叹息吗?不对啊,那位女客的声嗽怎么有些耳熟?”陈操之不便久坐,即与谢玄一起告辞,周琳送出府门,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对陈操之是肃然起敬了,说道:“陈兄,在下想拜你为师学竖笛,不知陈兄可肯答应?”陈操之想着宗之也说过要向他学竖笛,现在却远隔千里,说道:“军府没有那么休闲,不是吹拉弹唱之所,你既喜爱音律,我可以录几支曲谱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