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压抑着怒气问:“何不劝阻?”陈操之道:“事先我亦不知,事后阻之无用。”谢玄道:“家姊献《中兴三策》,桓大司马阅后叹为奇才,必要征上虞祝英台入西府,我亦不知家姊为何要这般行事,她一女子怎能入军府?这也太荒唐了,一旦事败,岂不成了天下笑柄!”陈操之道:“幼度此番回来还未见过令姊吧,有些事我与你说不分明,你还是先回去见过令姊再说。”谢玄点了点头,向陈操之深深一揖,说了声:“中心如焚,失礼莫怪。”转身大步而去。隔帘花影谢玄回到乌衣巷谢氏大宅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遥远的东边天际,一轮半圆的月亮云翳朦朦,清光淡淡,谢玄在门楼前伫立半晌,听秦淮河水在暗夜里悠悠汩汩、细细潺潺,两头望,长长的乌衣巷竟是冷冷清清,王谢宅第也是幽暗多于灯火——谢府门役挑着灯笼迎了出来,谢玄命府役先不要惊动四叔父谢万,他径去后院,走过听雨长廊,来到阿姊谢道韫居住的小院,院墙内外垂柳依依,现在是四月中旬,阿姊手植的蔷薇应是盛开着,晚风中花香袭人——“铮铮淙淙——”悠缓高雅的七弦琴声隔帘花影传出,泛音清越澄澈、空弦音悠悠不尽,正是嵇中散的名曲《长清》。这曲子是谢道韫从陈操之处得来的,谢玄知道陈操之还把嵇康的《长清》、《短清》琴曲改谱成了竖笛曲,在吴郡时他曾听陈操之吹奏过,这时不禁想,若阿姊的蕉叶琴与陈子重的柯亭笛合奏此《长清曲》,应该是极美妙的吧?又一个空弦散音,“嗡嗡”不绝,阿姊谢道韫的声音突然在院内响起:“阿遏回来了吗,请进。”谢玄惊讶道:“阿姊怎么知道是我?”谢道韫微笑道:“掐指一算,不就知道了吗。”谢玄走进院门,廊上悬着两盏灯笼,灯火晕红,阿姊谢道韫立在蔷薇架边上,光影明暗,身形绰约,一个小婢冲他万福:“遏郎君——”谢玄方才在院外听琴时隐约看到有人影闪过,想必就是这小婢看到他才去禀报阿姊的,当下也不说话,只向阿姊施了一礼,静静立在蔷薇花架边,花香、院静,但内心野马奔腾——谢道韫显然感受到了弟弟无声的压力,道:“阿遏,到书房坐。”挥手让婢女退下,不需侍候。谢玄跟着阿姊谢道韫进书房坐下,看着阿姊剔亮灯芯,纤细的手很稳,显得内心笃定,开口道:“阿姊,我还未及去见四叔父——”谢道韫道:“嗯,阿遏有话说是吧。”谢道韫是长姊,也可以说是谢玄的半个老师,一向严厉,谢玄现在虽已成人,但对这个长姊依然敬畏有加,当即微微躬身道:“阿姊,桓大司马征辟祝英台为府掾,文书就在我这里,一同征召的还有陈操之,明日我就要去知会掌管典选的尚书吏部郎王蕴,将二人在吏部列籍在册,从此就是朝廷官吏了——”停顿了一下,问:“阿姊为何要这么做?”谢道韫看着隔案对坐的弟弟谢玄,一年的军府历练,无论容貌气质都成熟了很多,知道她要化名入军府也是不急不躁,从容相问,很有四叔父谢安的风范和气度,便道:“不甘心而已。”谢玄道:“我知阿姊之才在我之上,可阿姊毕竟是女子,四叔父大才,犹隐居东山二十载,不得已乃出山,阿姊若入西府为掾属,一旦被人察知身为女子,那岂不是损及家族声誉?”谢道韫淡淡道:“女子为官,虽离经叛道,但并非龌龊丑事,若我为朝廷立下功绩,如何会损及家声!有晋一朝,狂放之士多有,我虽身为女子,特立独行一回有何不可?”谢玄知道没法和阿姊争辩,自小他就没有辩赢过阿姊,他现在就要直指阿姊本心,打消她出仕为官的念头,说道:“阿姊,郗嘉宾在吴郡曾见过你,他很有可能当时就猜出你是谢道韫——”谢道韫蹙眉问:“郗超向你暗示过?”谢玄道:“那倒是没有,不过联系起阿姊清谈拒婚之事也不难猜啊。”阿遏此言暧昧,似有所指,谢道韫面色微红,说道:“我是清谈选婿,如何说是拒婚!”谢玄察颜观色,愈发肯定内心的猜想,问:“阿姊选到了没有?”谢道韫道:“未。”谢玄道:“阿姊若为官,那还如何觅夫婿?”谢道韫道:“终生不嫁亦无不可。”谢玄默然半晌,问道:“族中长辈可有知道此事的?”谢道韫道:“曾对三叔母提起过,想必三叔父也知道这事了。”谢玄问:“三叔父如何说?”谢道韫道:“要我随三叔母去乌程。”“这就对了。”谢玄道:“三叔父也不会答应你出外为官啊,阿姊赶紧写下一封辞呈,我交与桓郡公,就说你无意仕进、决意隐居。”谢道韫摇头道:“我意已决,而且我以为我入西府为掾,对家族有益无弊。”谢玄当然不会如谢道韫这般想,男子放旷奇行那是名士风流,而女子为官,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他也知道阿姊的性子,很难让她改变主意的——谢玄离姑孰回建康之际,桓郡公曾叮嘱谢玄务必把陈操之、祝英台二人请到,谢玄一路上左思右想,阿姊去西府为官是绝不行的,但该如何说服阿姊?窗外瑟瑟声响,竟是下起小雨来,夜愈发的黑了。谢玄望着灯焰,忽然开口道:“阿姊,我回府之前,先去见了陈子重——”谢道韫心“怦”的一跳,神色不动。谢玄道:“我现在还要再去见陈子重——”谢道韫惊疑不定,猜不出弟弟谢玄意欲何为?这在她是很少有的事,弟弟谢玄心机深沉了啊,她想问何事去见陈操之,却又矜持着不肯问,她现在必须绷着弦,气一泄,就会被压垮,阿遏非复吴下阿蒙了,她得小心应对。姐弟二人就这样斗着心机,谢玄见阿姊沉得住气,便道:“阿姊,那我去了,一定竭我所能成全阿姊。”说罢站起身来。“去吧去吧。”谢道韫恼道:“莫名其妙!”谢玄向侍婢西伯利柳絮要了一把伞,带了两个随从,也未要车马,撑伞步行走过长长的乌衣巷,过朱雀桥,望城北顾府而去。陈操之自谢玄去后,感觉有些心浮气躁,在院中练了一遍五禽戏,又回书房画苏州园林,听到谢玄再度来访,便命小婵烹一壶茶,然后退下,与谢玄单独长谈。谢玄问:“听闻子重佛诞日在瓦官寺与家姊辩难,胜了家姊?”陈操之也猜不透谢玄来意,答道:“我胜不了令姊,却也没输,好比围棋里的三劫连环无胜负。”谢玄直称家姊,陈操之自不好以英台兄称呼,不然太矫情。谢玄含笑道:“也就是家姊与子重辩难不能取胜。”陈操之道:“幼度,你我知交好友,有话直说,莫要弄得时时刻刻如辩难。”谢玄一点头,说道:“此事关系重大,还必须得迂回来说——子重以为家姊以祝英台之名扬名出仕,所求者何?”陈操之心中惕然,答道:“令姊曾言,身为女子太拘束,生年不满百,何不尝试之?”谢玄道:“家姊曾对子重承诺过,要与子重终生为友,家姊所拘束者,与子重为友亦不可得也,这才是家姊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要出仕为官的初衷。”陈操之墨眉蹙起,默然不语。谢玄盯着陈操之,缓缓道:“子重想必也是意识到这一点的,家姊出仕与子重有莫大干系。”陈操之迟疑了一下,问:“幼度要我做些什么,劝说令姊打消此念?”谢玄道:“家姊认定的事,劝说应该是没有用的,只有一个办法——”“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