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众人皆笑,独谢玄剑眉微蹙,意有怅怅。戌时宴散,陈家坞附近的几个寒门族长告辞回去,其余离得远的就都在陈家坞歇夜,谢玄说要与陈操之秉烛长谈,二人便在二楼共居一室。陈操之以前的卧室在三楼,后来因为母亲病体衰弱,便随母亲一起搬到二楼,嫂子丁幼微回到陈家坞之后是住在三楼,如今陈操之已不是当年的童子,嫂子亦值妙龄,不便隔室而居,所以陈操之就依旧住二楼。陈操之在二楼的卧室左间就是母亲生前的卧室,小婵挑着灯笼照着陈操之、谢玄上二楼经过那间黑沉沉的卧室时,陈操之停下脚步道:“小婵姐姐,我想看看我娘的房间。”小婵“噢”的一声,便去那卧室门上的绳子一拉,绳栓向上升起,“吱呀”一声,门开了,小婵举着灯笼走进去,将灯笼搁在几案上,取开灯笼罩子,借火点亮案上的一盏凫鱼灯,晕黄柔和的灯光瞬间流溢,在房间里渲染出明暗光影——陈操之对谢玄道:“幼度先到我房间小坐,我看看就来。”谢玄道:“子重请便,我就在这楼廊上立一会。”陈操之步入亡母卧室,但见莞席、木俎、箱奁、铜瓯依旧,母亲生前摆设一动未动,便举起案上的凫鱼灯,走入屏风相隔的里间,点亮床前小案上的青铜雁鱼灯——四屏大床纱幔低垂,母亲似乎刚刚离去,只是永不再回来了。床前箱檐一尘不染,以前每天夜里,陈操之都会带着宗之和润儿坐在这箱檐上陪母亲闲谈一会,然后吹两支曲子,待母亲睡下后,才回自己房间继续读书习字——陈操之轻轻摩挲母亲房间的一些小用具——暖手的铜炉、一根藤杖、装针线女红之物的竹箧、有海马葡萄图案的铜镜、牛骨梳子……陈操之看到一个小瓷罐,随手打开盖子,一股霉味扑鼻,仔细一看,罐底有几粒指甲盖大小的药丸,已经干枯发霉——陈操之心中大恸,眼泪顿时就下来了,这是前年母亲身体欠佳时,他遵扬州名医杨泉之嘱、带着冉盛和来德到附近山上采来野山楂果给母亲服食,希望母亲身体好起来,因母亲怕酸,陈操之又将山楂果晒干磨粉、调以精面和蜂蜜制成山楂丸,让母亲早晚各服几粒,山楂丸还没有吃完,母亲就去世了,睹物思人,情何以堪!小婵也掉眼泪,却安慰道:“小郎君莫再伤心了,老主母可不愿意看到小郎君的眼泪啊,老主母生前喜热闹、喜闻人笑语——”陈操之“嗯”了一声,拭干眼泪道:“小婵姐姐,取我竖笛来,我想再为母亲吹奏一回,以后这两支曲子我不会再吹奏了。”……悠呜的箫声一起,原本喧嚣嘈杂的陈家坞堡霎时皆静,只有箫声如水般流淌,溢满陈家坞每一个角落,陈操之守墓两年余,陈家坞就再没有响起过这美妙深情的乐音,陈氏族人一起静听,那些士庶客人也都侧耳听之,心里叹道:“这就是号称一绝的陈操之的竖笛啊!”丁幼微因为小郎要与谢玄联榻夜话,而且冯凌波也与她一道住在三楼,也就没带宗之、润儿下楼来找丑叔,这时听到静夜箫声,两个孩子立即想起了祖母,眼泪汪汪的,丁幼微和英姑便赶紧带着他二人下来,冯凌波带着两个侍女也跟了下来。来到二楼,见谢玄立在廊上,宗之和润儿依旧称呼谢玄为“小祝郎君”,与那个祝英台祝郎君区分开。丁幼微牵着宗之和润儿走进里间,箫声止了,陈操之从床前箱檐上站起,微笑道:“嫂子,带宗之、润儿出去吧。”吹熄雁鱼灯,来到楼廊上。谢玄已经进陈操之房间了,陈操之送义妹冯凌波,还有嫂子和两个孩子上楼后,回到自己卧室,小婵在拨弄炭火,青枝在一边侍候,谢玄端端正正坐在外间书案前,看陈操之写的《论语新解》——陈操之为母守墓期间写了三部书,分别是洋洋八万言的《论语新解》、五万余言的《老子新义》和四万言的《音韵论》,《明圣湖论玄集》也已扩充至六余万言,庄子内七篇从《逍遥游》至《应帝王》俱有精彩阐述和发挥,外篇的《胠箧》、《天道》、《秋水》、《山木》等篇什亦有独到的妙论——一直断断续续在写的《一卷冰雪文》已近两百则,每则长的数百字,短的几十字,玄远瑰奇、意味隽永,尽显魏晋名士雅迹清范——而《音韵论》则是陈操之集孙炎《尔雅音义》、李登《声类》和吕静《韵集》之大成,取三十六汉字为声母,以《韵集》里的韵母字为韵母,对东晋时已具雏形的反切注音法进行改良,使之更为精密——谢玄看着这厚厚一叠书册,这本翻翻,那本翻翻,爱不释手,恨不得一下子全读完,叹道:“子重,平辈人中我只敬佩你一人,三年守孝,苦学励行,竟成书数十万言,玄言妙语,字字珠玑,这比那些只知拘礼守孝、虚掷光阴、无所作为之辈何可同日语!”陈操之在谢玄对面坐下,按了按身下的苇席和蒲垫,感受了一下柔软,说道:“幼度兄过奖了,读书有所得、有所思,就写了这些,恐见笑于大方之家。”谢玄道:“明日请冯府君到县上召几名的书吏来,把子重这十三卷书册抄录一遍,我要带回去仔细拜读。”二人在灯下叙谈了一会,谢玄忽然沉默了,陈操之知他有话说,便让小婵、青枝自去歇息,他与谢玄要作长夜谈。待小婵、青枝从外掩上门离去,陈操之开口便问:“幼度,英台兄安否?”谢玄放下手中书卷,盯着陈操之看了片刻,缓缓道:“子重,自前年九月别后,家姊可曾写过书信给你?”将远行陈操之直视谢玄,说道:“前年岁末,我从兄陈尚自建康归来,英台兄托他带了一封信给我,那时英台兄已知我母亲去世的消息,特意写信来劝慰我节哀顺变,其后便再无音信。”谢玄道:“可否让我看看家姊的信?”陈操之不语,半晌方道:“幼度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令姊?”谢玄眼里闪过一丝愧色:“子重,算我失言,其实以家姊的高傲的性子,她又如何会与你谈及——其它,家姊是知道子重与陆氏女郎之事的。”陈操之默然,就听谢玄接着道:“子重想必知道家姊拒婚之事,这里无他人,我就直言,子重可是误了家姊终身了!”陈操之觉得不堪重负,说道:“我与令姊的交往幼度都是清楚的,惺惺惜才,相约终生为友而已,固知男女友情世所不容,却实无耽误令姊终生的念想。”谢玄摇头叹息,有些事他不愿意说出来,只是道:“只盼子重早日与陆氏女郎得成佳偶,那样家姊——”闭口不言,过了一会,说道:“家姊一切都好,不劳挂念,对了子重,你意欲何日赴建康?”陈操之道:“明年正月十五后启程。”谢玄点点头,说道:“宗录事说得不错,扬州虽好,奈何西府更佳,子重想娶陆氏女郎,必须得入西府,只有桓大司马才有不拘一格擢拔人才的魄力和权力,你若去扬州,一个八品文学掾做十年也难升迁,无非一饱学大儒而已,而在西府,以子重之才,当可在北伐中建功,既可获得声誉,亦可越级升迁,于国于家于已都是上上选。”陈操之微笑道:“多谢幼度提醒,在西府能与幼度朝夕相处,固所愿也。”谢玄抛开姊姊谢道韫之事不去想,面对陈操之这样风仪、学识俱佳的人,心情总是很愉快的,笑道:“那好,明年我在姑孰等你,一道为国建功立业。”……扬州差官宗录事次日便向陈操之辞行,陈操之向扬州刺史王述写了一封信,感谢王刺史赏识,信中也没回绝说不去扬州,只说待明年去建康之后,再来拜见王刺史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