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母李氏眯起眼睛看了看西斜的暖日,慈祥地笑道:“天气真好。”顾恺之、徐邈、刘尚值都来露台陪陈母李氏说话,陈母李氏心情愉悦,对陈操之道:“丑儿,吹支曲子给娘听,这些日子你都忘了吹曲了。”自立冬日母亲病重之后,陈操之忧心母病,是忘了每夜为母亲吹竖笛了,赶紧笑道:“只要母亲喜欢听,儿子随时可以吹奏,以后每日早晚都为母亲吹一曲可好?”陈母李氏道:“好,娘最爱听那两支曲子了——宗之和润儿呢,叫来一起听。”宗之和润儿来了,偎依在祖母身边。陈操之取来柯亭笛,就在暖暖冬阳下为母亲吹奏《忆故人》和《青莲曲》。陈母李氏含笑倾听,心里平静安宁,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丁幼微的决心十月初九辰时,钱唐县相冯梦熊与妻孙氏携女冯凌波乘牛车来到枫林渡口北岸,欲赴陈家坞探望陈操之母亲李氏,听杜子恭府上的人传言,陈母李氏病入膏肓、命在旦夕了,冯梦熊听到这话很是吃惊,三个月前他妻子孙氏与女儿冯凌波去看望过陈母李氏,回来说陈母李氏精神气色还好,凌波还认了陈母李氏为义母,怎么短短三月就病情严重到如此地步!冯氏一家三口还有二仆到达渡口时,见一大一小两艘渡船漂驶在江心,是往对岸而去的,孙氏连叹:“晚了一步,晚了一步,这下子要等小半个时辰了。”冯凌波年方十五,娟眉秀目,亭亭玉立,戴着帷帽,披着羔裘,立在渡口一方青石上,望着那两艘渡船泊在了对岸,从大船下来三辆牛车,还有六、七个人,隔得远,隐约可辨有男有女,很快就上了牛车消失在火红的枫林后。孙氏道:“凌波,江边风大,到车厢坐着等,这船过来还要好一会呢。”冯凌波便与母亲孙氏回车中等候渡江,刚坐定,就听牛车辘辘,脚步杂沓,来了好几辆牛车和一伙行人,听得爹爹冯梦熊招呼道:“原来是丁舍人,丁舍人这一早要渡江去南岸吗?”冯凌波知道这个丁舍人就是陈操之嫂子丁幼微的叔父,便将车帘撩开一隙看去,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士人,黑冠白须,容貌儒雅,但此时面含怒气,只浅浅一揖,说了声:“哦,冯县相。”便不再说话,眼望对岸那两条慢慢划来的渡船,眉头紧皱。冯凌波见丁异面色不善,还带着部曲十余人、健壮仆妇、婢女十余人,总计二、三十人,心想:“丁舍人这是要干什么,渡江去陈家坞吗?带这么多人是要去寻衅闹事?”冯凌波知道上次鲁氏鼓动名下佃户围攻陈家坞的事,虽然以鲁骏被拘、钱唐鲁氏一蹶不振告终,但丁氏不比鲁氏,丁氏可是钱唐士族,丁异也是做过中书舍人的离职品官,丁氏别墅里有常年习武的部曲五、六十人,而且汪县令已经离开钱唐,现任钱唐县令是褚文谦,褚氏是最恨陈操之的——冯凌波不禁暗暗为陈操之担心。一个丁府管事对丁异道:“家主,三娘子和春秋小郎君想必就是乘这趟渡船过的江,应该可以赶上。”丁异恨恨道:“岂有此理,未得我允许竟敢擅自去陈家坞,太放肆了,还把我这个叔父放在眼里吗!还把箱奁都带走,是想一去不回了,哼,就是到了陈家坞大门前也要把她带回来!”冯梦熊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是丁幼微去陈家坞探望陈母李氏,丁异因侄女丁幼微事先未向他禀报就擅自前去,是以怒气冲冲要去截丁幼微回来——冯梦熊心想:“不是传闻丁氏与陈氏关系已经大为改善了吗,陈母李氏病重,丁幼微去看望也是情理之中的,丁舍人为何这般恼怒丁幼微去陈家坞?”……丁春秋知道顾恺之、徐邈定于立冬次日启程回乡,说好要到丁氏别墅歇脚的,所以十月初三这日丁异、丁春秋父子都在别墅等候着,但直到天黑也没见到顾恺之、徐邈二人到来,丁异以为顾、徐二人径自离开钱唐上路了,觉得失了颜面,迁怒到儿子丁春秋头上,说丁春秋整日与一帮寒门子弟厮混,不思进取。丁春秋委屈道:“爹爹,顾长康可是江左大族。”丁异道:“顾恺之是个痴人,无论贤愚都肯交往。”丁春秋不信顾恺之、徐邈会不辞而别,次日一早派仆人去陈家坞问讯,黄昏时仆人回来说陈母李氏病情加重,顾、徐二人要缓几日再回乡。丁春秋对爹爹说了这事,丁异“嗯”了一声,这才释然。丁春秋心想陈操之母亲病情严重,这得让三姐知道,便去报知丁幼微,丁幼微大为着急,上月宗之和润儿来她这里,陈操之就是因为母亲身体欠佳而没有陪同前来,丁幼微也一直为阿姑担着心,想去看望嘛又知道叔父不会同意,毕竟她六月时曾去过陈家坞,上次宗之和润儿又来丁氏别墅住了小半个月,再提出去陈家坞,叔父会认为她得寸进尺——但现在,丁幼微得到阿姑病重的消息,再也坐不住了,当即恳求叔父让她再去陈家坞一趟,丁春秋也在一边帮着说好话。丁异起先是不答应,觉得与陈氏往来太频繁了,钱唐陈氏入士族又无望,但丁幼微跪着不肯起来,说叔父若不答应她回陈家坞看望阿姑,她就一直跪下去,丁异只好再申前言,限丁幼微只能在陈家坞歇一夜,次日掌灯之前必须回来,但丁幼微这次要求在陈家坞多住几日,服侍阿姑,丁异大为不悦,拂袖而去,吩咐别墅管事莫让丁幼微外出。丁幼微请丁春秋帮她说服叔父丁异,丁春秋试着去求过一次爹爹,被爹爹丁异叱责了一番,丁春秋现在与陈操之的友情已颇深厚,觉得爹爹不允三姐去探望其阿姑很不近人情,便对丁幼微道:“三姐干脆悄悄出别墅,径去陈家坞便是,我陪三姐一道去。”丁幼微想了想,点头道:“好,春弟想办法备好三辆牛车,觑空就离开这里。”丁幼微已打定主意,这次去陈家坞就不再回丁氏别墅了,她要侍奉阿姑、要抚养宗之和润儿,以前之所以不敢这么做,是因为叔父丁异发了狠话,若她一意孤行,影响丁氏声誉,那陈氏也就别想在钱唐立足了,丁幼微为此只有委曲求全,但时过境迁,钱唐陈氏在斗垮了有褚氏撑腰的鲁氏之后,地位大为提升,而且陈操之现在是六品官人,在吴郡、扬州乃至都城建康都是声名雀起,是吴郡年轻一辈的第一人,钱唐陈氏已然不惧本县豪强的打压——丁幼微了解叔父的性格,家门利益至上,很善于审时度势,叔父不会为了她与钱唐陈氏翻脸的,因为这对丁氏没有好处,事情闹大了反而不好,所以只要她进了陈家坞的大门,叔父就不可能冲进去命人硬抢她回去。为家族声誉计,丁幼微本不想出此下策,但叔父太固执,阿姑病情应该是很严重了,就连小郎君的朋友都要留下陪着小郎照看母亲,她这个西楼陈氏长媳如何还能从容不迫等待机会!十月初九一大早,丁春秋把受命看管丁幼微的一个管事遣开,两辆牛车驶到丁幼微的小院外,丁幼微让丁春秋带来的仆役把七、八只大箱子搬上牛车,然后带着阿秀和雨燕坐上另一辆牛车,出别墅大门时被事先得到管事吩咐的仆役拦住,丁春秋摆起少家主的派头,怒叱两声,三辆牛车便顺利出了大门,直奔枫林渡口而来,摆渡过江,往陈家坞进发。枫林渡口至陈家坞有二十里,丁幼微怕叔父半路赶上把她带回去,命车夫加紧赶路,到了陈家坞各赏五百钱,车夫固然想卖力把车赶快点,但驾车的牛不肯快行,牛与马不同,牛耐力好,可以一天到晚慢腾腾走着,但想要赶急路就有点勉为其难了。过了松林,就能望到三里外的陈家坞圆形的楼堡了,丁幼微撩开车帘张望,无端的觉得心在抽紧,这静穆一如往日的坞堡似乎包含着沉重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