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一行人来到宝石山左侧那座山岭,苍松古柏掩映的初阳台道院古朴幽静,两个道人欣喜相迎,陈操之问起葛师可有消息传来?答曰:“无。”葛洪是去年九月离开初阳台道院去罗浮山的,当时陈操之问葛师归期?葛洪说:“少则一年,多则三年。”现在都已经一年多了,也无音信。陈操之算是初阳台道院的半个院主了,引着顾恺之等人参拜了三清之后,又让道人打开藏书阁,观览葛洪的藏书,顾恺之府上也算是藏书极丰的,见了葛洪这上万卷藏书也很惊讶,在书籍极为稀少的魏晋,家藏万卷书即便是高门士族也是很少有的。陈操之道:“这些书绝大多数是葛师六十年来亲手抄录的,我用了一年多时间,抄录了其中的两百卷,有些书看一遍就可以了,有些书必须抄录。”徐邈自认为读书是很刻苦的,但与葛洪、陈操之相比,还是自愧不如。用罢午饭,陈操之一行游览山岭之胜景,未时末刻离开初阳台回陈家坞,两个道人殷殷送到岭下,怅望而别。一行人回到陈家坞已经是薄暮时分,寒鸦投林,炊烟袅袅,独臂荆奴在大门前张望,见到陈操之一行,快步迎上来道:“操之小郎君,族长回来了。”“四伯父回来了!”陈操之甚喜,不知钱唐陈氏入士籍之事如何了?陈操之先上二楼见母亲,陈母李氏道:“你四伯父刚来看望我,才回南楼不久,你快去拜见吧,你四伯父这回去建康有五个月之久,定是族中有大事。”陈操之便去南楼,徐邈、顾恺之、刘尚值、丁春秋一起跟着去拜见钱唐陈氏族长陈咸。年近六旬的陈咸比之端午节时稍微消瘦了一些,但精神很好,见到顾恺之等人,很是愉快,请众人到厅中坐定,先是对陈操之道:“操之,伯父方才看望了你母亲,与五月时相比,真是衰老了许多啊,我在建康,得陈尚来报,说你不来建康参加十八州大中正品评,当时我还有些恼怒和埋怨,但现在看到了你母亲,才明白操之的孝心和无奈啊。”陈操之叹息一声,问:“四伯父,入士籍之事有消息吗?”现在没什么好隐瞒的了,顾恺之、徐邈都知道这事,钱唐人想必也都风闻了吧。陈咸道:“陈尚留在京中等候消息,我担心天冷雨雪,就先回来了,十八州大中正品评是十月初五进行,汝南梅氏、琅琊孙氏、荥阳郑氏分支、诸城刘氏分支、范阳卢氏,都选拔了本族最优秀杰出的子弟来到建康参加品评,大司徒府命陈尚代表钱唐陈氏参加,陈尚与贾令史商议,贾令史问陈尚才貌与族弟陈操之相比如何?陈尚道难及万一,贾令史便道那干脆放弃品评,就以陈操之母病不能前来为由,放弃这次入士籍的机会,这叫以退为进——”顾恺之道:“陈族长何不请求延迟品评,待子重的母亲身体好些了再赴建康不迟。”陈咸看了陈操之一眼,忧色一掠而过,说道:“梅、孙、刘、郑、卢诸氏不答应啊,而且也不知要延迟到几时,这五大家族都急于入士籍,如何肯等。”又道:“不过司马大司徒看了操之的《天道无忧论》、《功成自然论》和《儒道释同心论》之后,对操之极为欣赏,说企盼操之早日入建康,到时可径去见他——”顾恺之乐观道:“只要大司徒赏识子重,那么钱唐陈氏还是极有可能列籍士族的。”次日午后,丁春秋回到丁氏别墅,对父亲丁异说起钱唐陈氏入士籍之事,丁异道:“我亦耳闻此事,钱唐陈氏若能入士籍,陈操之可谓如虎添翼,以他的才识和声望,还有郗嘉宾的看重,以后前程实不可限量,对于钱唐八大士族来说,我丁氏最乐见其成,毕竟丁氏与陈氏乃是姻亲,若陈氏真成了士族,就依幼微之志,让她回陈家坞又何妨,可惜陈操之因为母病放弃这个百年难逢的机会,可惜啊。”丁春秋道:“据说大司徒司马昱、大司马桓温都知陈操之之名,子重这次未去建康,入籍也未见得就毫无希望。”丁异摇头道:“未参加十八州大中正品评就能入士籍,那如何服众?寒门入士族本来就是极难的事,反对者更多于支持者,我料钱唐陈氏这次入不了士族。”丁春秋从父亲书房出来后,又去见堂姐丁幼微,每次他从陈家坞回来都要向堂姐说说见闻,不过这次他没有对丁幼微说陈氏入士籍的事,只说游初阳台道院诸友各言其志——丁幼微听丁春秋复述陈操之之志,不禁莞尔微笑。……十月初二,立冬节气,水始冰、地始冻,万物收藏,寒冷的冬季到来了,这日傍晚,钱唐陈氏族长陈咸在南楼宴请顾恺之与徐邈,陈操之自然要相陪,明日,顾恺之、徐邈就要离开陈家坞还乡。正饮宴时,院中突然传来小婵的叫声:“小郎君,操之小郎君,老主母突然昏过去了!”陈操之心胆欲裂,腾地站起身,也不及穿履,穿着布袜便奔下楼去,就见小婵急得脸色煞白,嘴唇都哆嗦,说道:“小郎君,快去,快去,在二楼楼梯口——”她也转身跟着陈操之飞跑起来。陈操之几个大步,跨上一楼与二楼之间的楼梯转折处,就听到母亲的声音说道:“我没事,你们扶我回房去吧。”声音虚弱至极。陈母李氏坐在楼梯口,老丫环英姑半抱着她,曾玉环正在掐陈母李氏的人中,来圭的妻子赵氏在一边惊得容颜失色,宗之和润儿这时正由青枝带着从三楼下来——“娘——”陈操之半蹲半跪在母亲身边,双手扶着母亲双肩,惶急道:“娘,你怎么了,可把儿子吓死了。”英姑也吓得魂飞魄散,这时才定下神来,说道:“娘子说要到院中走走,我和小婵就扶她下楼,走到这里,娘子突然腿一软坐到楼梯上,一看,娘子牙关紧咬,面色铁青,昏过去了——”老丫环英姑是陈母李氏从娘家带来的,一直称呼陈母李氏为娘子。陈母李氏勉强一笑道:“无妨,就是突然有点晕,这不就缓过来了吗。”“娘,儿子抱你回房去。”陈操之一手环抱着母亲肩背,一手托在母亲膝弯下,将母亲抱了起来,母亲真瘦啊,不比九岁的宗之重多少,几茎枯黄的白发飘拂到陈操之颊边,陈操之强忍着没流下眼泪。顾恺之、徐邈都来探望,四伯父陈咸也来了,把陈操之叫到一边问话,听说支愍度和扬州名医杨泉都来为陈母李氏诊治过,便道:“操之,你母亲的病看来不是药石所能为的了,你出生之时,你母亲也曾晕厥,得杜道首符水才醒转,现在既然人力药石不可为,就应祷之于鬼神,明日去把杜道首请来看视一下,杜道首是与我一道从建康回钱唐的。”暖暖冬阳哀而不伤这一夜陈操之彻夜无眠,好友顾恺之、徐邈都陪着他在陈母李氏卧室的外间侍坐,宗之和润儿不肯去睡,呆呆地立在祖母床前,看着半睡半醒的祖母,这两个孩子害怕得手脚冰冷,依稀记起其父陈庆之去世时的模糊印象。陈操之让小婵和青枝带宗之和润儿上楼歇息,宗之、润儿却挣开手,不肯去,要守着祖母,希望祖母很快好起来。陈操之把侄儿、侄女的小手捂在他的手掌里暖着,说道:“这里有丑叔呢,不要太担心,你们两个明日要照常早起,不许睡懒觉,听话。”丑叔的手温暖有力,两个孩儿看着丑叔的眼睛,丑叔的眼神镇定而温柔,小兄妹又相互看了一眼,一齐点头,乖乖地跟着小婵和青枝上楼去了。大约四更丑时,来德上来说:“小郎君,牛车备好,咱们出发吧。”钱唐没有什么名医,那位领少府监俸禄的秦医生也只是个巫医,医术比陈操之也高明不到哪里去,陈操之没有别的法子,只有依四伯父所言,去请杜炅杜子恭来为母亲写青词、施符水,看能否为母减轻病情,既然人力药石不可为,祷之于鬼神就是唯一的选择,毕竟杜子恭声名在外,很多疑难杂症都被他治好,玄妙道术人所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