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河水在山峦梁壑间若有若无地蜿蜒,至坡下转个大弯,湾角处,黄土夯筑的断壁残垣森然挺立,勉强还能看出围成长方形且带瓮城的模样。
李元轨带着杨信之和两个僮仆骑马自秦州出发,奔驰大半日,渐渐接近这成纪故城,看着也就明白了押官为什么要将俘虏们安置在这残城中——陇上七月,秋风已急。白天还好,到晚上没个厚实挡风墙壁,仅靠帷幕御寒,对于老幼妇弱来说会非常难捱。
秦州州城内地方也僻窄,又是战事中转枢纽,几处馆驿逆旅多被往来传递军报的特使和粮运官占据。此次从吐谷浑王城押运来的俘虏有上百人,又不肯分散安置,商量争辩之下,押运主管离了州城把俘虏们带到这里来,“也省得往来军汉们搅扰不宁”。
这押运主管,对李元轨来说也是熟人,他在秦州一打听到姓名职务,就头皮发紧暗叫不妙。
原右屯卫大将军、领北衙七营长上守禁中、虢国公张士贵,因年初禁内变乱频生、守宫不谨,被议罪贬黜、发往军前效力冀其戴罪立功,如今只领了个“西海道行军副总管”的差遣职名,受命押解吐谷浑王室俘虏回京师。张大将军贬官流军,可说主要是拜李元轨这乱臣贼子所赐,冤家路窄,估计相见分外眼红。
张士贵也驻节在成纪古城,紧贴着土墙外,旌旗招展帐幕围屏圈出一片露天议事地,十分简陋。李元轨带人走近那圈围帐,自有守卫迎上问身份来意,杨信之刚掏出鱼符木契要通报,李元轨忽然听到行障围幕之内,有人在说话,挥手命他们暂缓。
帐内说话人在叫苦哀求,听口气是秦州当地负责储库粮食调配的仓曹参军之类,一口一个“总管慈悲”,只说粮库实在全掏空了。今年征发丁男太多,从春耕就农事不济、有熟田抛荒,现到秋收依然劳力严重不足、庄稼收不上来,全靠前几年积储的义仓粮食周济一州百姓、供应往来军队,才勉强没饿死人。如今张副总管又要供应这一大批俘虏生口暂住,他抠地缝也抠不出多少粒粟米来……
“这我不管!”张士贵在发脾气,“我奉李大总管将令,带俘虏就在你秦州休整坐等,什么时候那批贡马到了,一并上路!将令我不敢违,你秦州不供军不给饭吃,饿死了俘虏,你自去向李大总管和天子回话!”
原来张士贵这批人在成纪古城停留,是在等那批被康苏密盯上的马匹,到了以后合并一起押送回京。这应该能节省不少押运人手,想必李靖打的也是这主意。如今真是处处都缺乏丁壮劳力啊……
“大将军且宽心,某已打听过,那批贡马不日就到,不会耽搁太久,大将军也很快就能遣发俘虏了。只是军马到来,一大堆草料嚼裹也得我州供应,唉,愁死卑官了……却不知这一仗还有多久能打完?我州征点番上的丁男啥时候能回来种地?要是明年开春还没人干农活,真是又要大饥荒了哇……”
李元轨听帐幕内那两人翻来覆去总是吵这些话,也不再耽搁时间,示意守卫去通报。里面二人一听说是有亲王奉敕出使路过,立时住嘴,张士贵整衣出来拜迎。
数月不见,张大将军被塞上风沙摧残得又黑又瘦。李元轨自有一番心虚致歉辞,张士贵虽口中谦逊不敢,神色间却是冷冷的,显是仍有怀恨。那仓曹就便告辞,张李二人入内单独说话。
围幕内也布置得简单,几架胡床围着一张木案,案上堆积了许多卷宗。李元轨被请到上首胡床坐定,又寒暄片刻,就提出来意:他想在吐谷浑贵族俘虏中选择一两个愿意与大唐合作的,嘱咐些事,先行秘密送回长安去。
他这还是在为假王孙一事打算。据他看来,那假王孙周十二被送到吐谷浑故地后面临的最大难题,就是各部酋长牧民不相信、不接受他为慕容顺嫡子。有唐军在那里镇场时还好,等李靖他们一撤军,全靠慕容顺父子自己统治,感觉就很悬。莫如趁眼下手中有一批贵族俘虏,从中挑一两个顺从的,先是送到长安帮助训练周十二,让那假王孙尽量能以假乱真,再跟着周十二一起出塞到伏俟城,率自己部民辅助他父子坐稳可汗位。
麻烦的是,他不愿意向张士贵说明自己在“制造假王孙”一事,只含糊以“受天子敕命谋划一秘务”代指,而已经吃过他苦头的张大将军满眼都是怀疑,拒绝得干脆利落、毫无转寰余地:
“吴王莫怪。某受李大总管面命,军令如山,务必将全体俘虏逐一押送到京,中途不得有走失病死,否则军法从事。吴王若有安排谋划,待这些人到京交卸过后,任凭发落,张某此刻却是不敢放吴王入内,亦不能准许俘虏与人私语。”
坑害无辜旁人的报应到了……李元轨暗暗叹息,又努力劝说一阵,张士贵明面礼数不缺,却是咬定牙根不肯松口。他还进一步抱怨:“看守人手太少了。前几天京中刚有诏敕到,点名要几个俘虏速运至京,主上要亲审,又不得不拨了十个人先押着他们上路。如今连我在内一共不到六十人,却看押着一百多俘虏,这成什么话?吴王还想再专送两人?张某这里哪还有人能匀出来?”
我倒是想自己押两个人回长安去,就怕一进城门就得以“抗敕私逃”的罪名被砍了……李元轨忍气吞声,与张士贵争执良久,最终提出:“那我上城墙去瞧瞧那些俘虏,总行了吧?我去高昌,途中很可能会遇到吐谷浑零散部落,总得让我能认出那些人的模样来。”
张士贵沉吟片刻,总算点头:“也好。今日坐得腰酸,某陪吴王上城走走。”
这座故城的城门不知什么年月筑建的,早塌了一大半,右边土墩还勉强能看出一点拱形和阙楼的基础,也是整个故城的最高点。李元轨和张士贵沿着一条小道,手脚并用,登攀上土丘顶,向残墙内一瞧,花花绿绿的帐幕映入眼帘。
这帮吐谷浑俘虏都是贵族和他们的随身奴仆,大多带有些织锦厚衣料等物什,此时依着故城断壁搭起了数十个帐篷栖身,城内许多人在抱物走动、提水送食等。张士贵指着墙边最大的一顶帷幕,向李元轨道:
“那里住的是慕容伏允的正妻王后,是个吐蕃妇人,她身边还带了三个子女。慕容伏允被我军追击得狼狈不堪,抛妻弃子,只带了二十几个随身卫士,轻骑逃入大沙碛。药师公命契苾何力跟薛家兄弟带兵去追了,也不知如今追到没有。”
“吐谷浑军战力如何?”李元轨问。张士贵摇头一笑:
“比我军差得远了。这帮番夷,就是倚仗着地利!我军道路不熟气候不惯,一上高地就害疫病,没开打之前痛苦万状,真接上阵了,那帮蕃人根本不堪一击!他们打仗没章法,光靠血勇骑马猛冲,不布阵不配合,前锋被射倒几排,后面就慌张,拍马想逃,这还能有好?所以青海道那边啊,我军兵将都不怕打仗接阵,只怕耗着跟他们主力兜圈子,那鬼地方,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