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见过?”柴璎珞轻轻一笑,“这是抛石车啊,攻城用的。”
“攻城?”禁苑行宫里,怎么会摆出个攻城战场来?
然而魏叔玢游目四顾,发现除那几架抛石车外,场上还有些高高矮矮奇形怪状的器械。较矮的是一种粗壮推车,车前却装有突出的尖锥;最高的是辒车上立了一根极长旗杆,杆顶又固定有一个木笼,状若鸟巢。巢中有人,正在高声呼喊什么,声音顺风送来,却是听不清白。
喊声一落,有架抛石车的长臂便开始移动,一端装有石块的大勺先向下垂,积势攒力快到底时,长臂另一头的粗索被人猛地一扯,兜勺挟风而起,大石块在空中弹出,飞出一道长长弧线,下坠砸中远处一地,腾起烟尘,又传来她们已经听熟的爆响声。
台基上,遮阳篷下,此时也传来一阵欢笑拊掌声,又夹杂着议论嗟叹。其中一人的腔调最为好认,明朗高傲肆无忌惮,魏叔玢已能轻易听出那正是当今天子李世民在说话。
二女走到那台基阶下,离人群坐立处很近了。柴璎珞示意魏叔玢先留在阶下等等,自己提裙一级级爬上石阶。
这条长石阶已磨损得很旧,看得出新近修补过。魏叔玢想到来时路上柴璎珞所述,猜度这台阶和阔基址都是隋观德殿遗存,有司拆除了上面的破旧房屋,本为重建避暑离宫,却先在台上搭了这座大帐篷起来。
那帐篷也不是崭新的,外层油布料颇有风雨摧折痕迹,估计矗立在此处至少几个月了。魏叔玢正发呆间,听到头顶上柴璎珞已向天子报名行礼。
皇帝显然心情甚佳,笑问:“璎娘你这会子跑来做什么?——你舅母说,这阵子你身上不好,这么热天气,怎不在家老实歇着?——来了也好,瞅见那抛石车没?唉,看见你我就想起来,我这辈子头一回仔细察看抛石车怎么造,还是跟你娘一起呢!”
他说话语速快,别人又不敢打断插话。好容易寻见缝,柴璎珞也先笑着应承:“那是太原义军围攻长安的时候吧?”
“当然!那时候你娘可了不起,二十万兵马,有一大半是她起先在这附近畿县招纳来的‘娘子军’呐!太上皇派我和令尊先行入关,和你娘会师。你爹娘各置幕府,名义上都归我统管,其实你娘和我从小一起在阿母膝下玩到大,只有她做姐姐的呼喝弟弟,哪里肯服我的管……”
皇帝说到这里,自己先哈哈笑起来,台上诸人也都跟着笑,连魏叔玢在阶下也自低头启齿。皇帝笑了一阵,又道:
“那时前隋顽固官兵退进皇宫坚守,墙高壕深,可不好硬攻。我唐将士都是新进,立功心切,我也着急,还是太上皇老练沉稳,压着众将不让冒进,叫先造这些攻城器械,也幸亏如此,否则得多折损多少人命!三阿姐也能领会阿耶深意,天天押着我巡视监造,这些抛石车啊,撞车啊,巢车啊,云梯啊,床弩啊,都是那时四处找来工匠图纸,我们一一细看过,如何削木铸金,如何填隍蚁附,心里有了底,此后便知该如何使用。领兵为将,这种事是必须得学的。对了——”
谈兴正浓间,皇帝语声一顿,忽吩咐身边:“去把吴王元轨传到这里来,快些。”
魏叔玢心内突地一跳,不明白为什么天子莫明想起了小弟李元轨。柴璎珞却似能猜到,在台上笑问:
“陛下在这里设场摆布攻城器械,莫不是要用这些大家伙,去攻打高昌么?”
“哈哈哈哈,璎娘你这鬼灵精!”皇帝拍掌而笑,“真没亏你娘一世要强,毕竟留了个聪明根儿在。妇道人家有这等见识的,实在不多——对了,你们也去太极殿,请皇后过来疏散疏散——前几日她还劝我,别在这兵刃凶危地久留,怕有误击误伤呢!你舅母什么都好,就一点,太爱操心。我不来亲自监督着行么?去年就开始设场造械,小半年竟没一点儿进展,这帮蠢货,跟他们怎么也说不清白,真真要急死,我不到场,它就是不行!”
魏叔玢已经听得有点晕了,柴璎珞也在台上问:“怎么不行?难道工匠不会造这些抛石机、投石车了?”
“咳!你这孩子还真不禁夸,多说两句,妇人见识就露底了!”皇帝叹息一声,“这些攻城器械用了成百上千年,造几批出来有什么难处?要是在中原攻战,熟手工匠不难找,木料、金件、斧锯凿刨这些都是顺手的。就当年我和你娘在太上皇麾下攻打隋都那回,旬月之间,几百架云梯冲车都造出来了。可有一样:你听说过出国远征五六千里的大军,能带着这些笨重家伙同行的么?”
魏叔玢不禁又扭过头,望一眼场下那些高耸入云的抛车巢车等,暗自啧舌。那些器械虽用料粗壮,无奈竖立太高,就矗在当地不动,都有危坠摇晃之虞。其下虽装有木轮,推拉行走百里不散架就算结实了,带着走几千里绝无可能。
“那是不能。不过……是否可以造好后拆散,拆成木件轮构,零散着装车运到战场,再在那边命工匠装起来?”
柴璎珞这主意一出,台上不但皇帝笑起来,别人也都连笑带议论,似有赞赏的,也似有嘲讽的。等嗡嗡人声消落,皇帝似乎是转头向别人说:
“你们别笑话我这外甥女,她已经不算离题很远。就两个月前,我等不是还在反复商讨,这计策可行不可行?”
台上有一人回应道:“陛下认真考量计较车马载重,是深明军务者运筹帷幄。上真师么……恕臣直言,怕是对大军出动的辎重配比等一无所知,就如朝中儒臣那般,信口开河罢了。”
此言一出,台上又是一片欢笑声。又有人道:“你郭四倒是敢在圣驾前说嘴,不就欺上真师是个标致小娘子么!若人家生为男身,也能跟着主上随军打仗,如今怕不早历练出来,也是一方名将了,你郭将军还真未必强过她。”又一人道:“就算不是男身,要逢乱世,上真师说不定也如她令堂般领起一支娘子军征战;或者不幸生在蛮夷,如岭南冯冼氏夫人,也是披甲导骑、平定祸乱的巾帼英雄。唯其当今乃是太平盛世,高门贵女不必再熬苦求生,在家娇养就行了……”
魏叔玢听着台上人说笑,料想这帮都是皇帝身边的武人,本不似文臣那般拘泥礼法。他们知道柴璎珞身份,也未必敢有意轻蔑她,只是一大群男子身处风云激荡的演武场,情绪高昂血脉贲张,中间忽然来一位年轻美女加入议论,一个个便都情不自禁地口没遮拦、信嘴雌黄起来。
她看不到台上柴璎珞表情举止如何,自忖如果是自己被一群大男人围在当中如此打趣,准定要羞死了。不过紫虚观主也许见惯了这种场面,等人声渐落,她仍是径自向皇帝发问,语气平静得象没听到之前那些风话:
“璎珞明白了,是说这些木料也都太过笨重,不可能装车运到几千里之外去。那陛下这几个月在此操练演武,到底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