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么,”皇帝的语调是刻意强压出来的不紧不慢,“众卿亦知,本是汉魏遗民所建邦国,向慕华风,又地处西域入口,其王麴文泰起初亦颇为恭顺,进贡朝见礼数不缺。这几年也不知怎么回事,鬼迷心窍似的,他家跟西域叶护可汗越走越近,又是阻断胡人入华商道,又是拘役塞外返乡汉民,看着象是一意要与我为敌了?商胡结队上表诉苦,求我发兵征伐是有的,朕只考虑析断,尚未决策。卿等皆为我心腹肱股,朕以诚待卿,卿等亦当以诚事君。枉加揣测,胡乱诘问,岂是贤臣所为?”
“臣昧万死。只因前日偶听得人传言,陛下有意命李靖等平灭吐谷浑后,在西海稍作休整,即挥师北上,翻越雪山沙漠,直取高昌国都!日前在关中征点发兵,亦是为前线西海道大营增补军力,以备其继续进讨开边……若此决策成真,那便是丧师亡国之道!臣领政事堂,号为宰执,不能掩耳无闻……”
唐军在吐谷浑打完仗以后,要直接再北上去继续进攻高昌……这话乍一入李元轨双耳,他只觉得如魔似幻,仔细一琢磨,还真未必不可能。
李元轨钻研过西北形势木图,知道自长安出发,往西北行近三千里可至吐谷浑腹地西海,再往西北三千里,才能入西域进高昌。虽然其间有山川沙漠阻隔,也有道路分支不同,但大致说“吐谷浑位于长安与高昌中间”,是可以成立的。如果李靖真的率军从吐谷浑出发,去攻打高昌,一去一回间,行军可减省一半路程、增速数倍,更别提还能起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效果。
当然这计划过于大胆,也面临着兵力不足、粮草不备等诸多困难,寻常人等都不会往那方向去想。可当今天子和代国公李靖这一君一将,那是“寻常人等”么……
李靖李药师自出道以来,打过的几次大仗,都是以敢出人意料大胆用奇兵取胜。特别是灭北突厥的定襄之役、白道之战,那是唐突两国都以为已经罢兵议和时,李药师自作主张亲带骑兵一个突袭,灭其国俘其酋,之后天子大喜、赞赏不已……谁敢说这回吐谷浑之战,李大总管不会故伎重施,让高昌王麴文泰也步颉利可汗后尘,尝一尝在长安做阶下囚的滋味?
他稍微一走神,漏听了几句帐幔外奏对,再集中精神去听时,天子正在语气郑重地讲古:
“……汉武帝承五代之资,天下无事,府库充实,士马强盛,遂思骋其欲以事四夷,闻蒟酱而开邛僰,贪良马而通大宛,北逐匈奴,南征百越,老弱疲于转输,丁壮死乎军旅。海内骚然,户口减半,至于国用不足,府库空虚。乃榷估盐铁,征税关市,课算舟车,告缗卖爵,侵渔百姓。万端俱起,外内困穷,无以给边费,议以营田代卒,冀以助军,迄于暮年,方始觉悟。下哀痛之诏,封丞相为富民侯,仅以寿终,几及大乱。昔在有隋,统一寰宇,甲兵强锐,三十余年,风行万里,威动殊俗,炀帝恃其强盛,思欲追踪汉武,上下相蒙,君臣道隔,民不堪命,率土分崩,十余年间,亡身戮国,此朕与卿等亲见……”
等等?刚才发生了什么?
要不是李元轨太熟悉他异母兄长皇帝陛下的声音,他几乎要以为这是魏征等谏臣在激切进言。开腔必议论史事,以汉武帝、隋炀帝好大喜功穷兵黩武来比拟当今,这不是魏宰相他们的惯用行文么?怎么忽然一下子被皇帝抢了过来?还一口气背诵了这么长一篇?
逮到皇帝停顿换气之处,魏征赶紧插话:
“陛下思弘至化,砥砺群下,臣等敢不竭股肱之力……”
“公有此心,国家之幸!”皇帝拍案赞赏——只让魏征接了一句话,就又抢过发言,“夫兵甲者,国家凶器也!土地虽广,好战则民凋;中国虽安,忘战则民殆。凋非保全之术,殆非拟寇之方,不可以全除,不可以常用。故农隙讲武,习威仪也;三年治兵,辨等列也。是以勾践轼蛙,卒成霸业;徐偃弃武,终以丧邦。何也?越习其威,徐忘其备也。孔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故知弧矢之威,以利天下,此用兵之职也……”
李元轨又开始头疼了。他二哥也不知什么时候背熟了这么多坟典古籍,一见势不妙就跟大臣在朝堂上对着掉书袋,兼用大道理堵人家的嘴。金口玉言,说的还都是至理名言治世之道,为人臣者总不能轻易打断吧。等大家全都听得头晕脑涨,起居郎也在旁边录写得指软手残,就能散朝过关了。
然而那个唐军打完吐谷浑以后,直接北上去奇袭高昌的计划,到底是真是假?看皇帝这顾左右而言其它的模样,李元轨怀疑可能还真有其事……如果他自己此刻正在李靖军中效力,他想自己也会怂恿李大总管行此妙计,并且甘为前锋一马当先,这正是汉家男儿洒血边疆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呢。
当然魏征那“你有人么?你有钱么?”的质问,也不是杞人忧天……以眼下大唐的国力,要支持这样的持续征战,确实是太过困难了……
帐外滔滔不绝的天子玉音当中,忽然传来“啪”一声什么物事落地的声响,很是清脆。李元轨觉得象是哪位大臣手执的象笏或竹笏摔地面上了。
皇帝的声音也为之一停。魏征立刻开口:
“臣君前失仪,死罪。陛下教诲,臣等铭记。如今只说这西海道行军,陛下班师回朝的明诏,究竟何日发出?祈陛下立下决断,中书侍郎也在此,可当面草诏,臣即副署行文。”
这是逼着皇帝下旨班师了。不过上有国丧守孝的大帽子压着,天子刚刚又自己讲了一大通东征西讨穷兵黩武的恶果,还真不好立刻反悔说不召回军队,只能继续敷衍:
“魏公说得对,刚刚扯太远了啊。就说眼下,眼下哪,最要紧的事,还是太上皇的山陵营造。将作监如今的主管呢……”
“陛下,”魏侍中的语调忍无可忍,“劳民伤财,出师远征,师老无功!民间还在继续征兵遣发!这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爱卿稍安勿躁。出师才几个月嘛,也谈不上师老无功……李药师的能耐,你魏玄成也是深知的嘛……朕也掐指算着日子,就这几天,再等等,再等等啊……”
“然则吐谷浑之战尚且胜负未定,陛下又在图谋高昌……”
“刚才不是说了嘛,就想想,想想都不行了?何况高昌早已向我大唐称臣进贡,其国王麴文泰还亲自率臣子来长安朝见过,什么叫‘图谋’嘛……”
你们二位好歹也都是成年男人,李元轨默默地想,而且一个立志做千古明君,另一个要当垂范万世的名相,当着这么多大臣,能别学小娃娃家吵嘴么……
帐幔外,自远及近忽然传来脚步声和奏唱,紧接着人声忙乱。皇帝和宰相二人都停了口,天子喝问“外面什么事”。
又是一阵骚动,有人进殿来行礼奏报,喘气喘了半天,才说出两句完整的话:
“启奏陛下,露……露布至!西海道大捷!代国公等已攻下伏俟城,正……正在追捕慕容伏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