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的外表是他的一副壳,他为无辜死去的母亲而愤怒,又为了苦行僧一般活着的父亲学会压抑自己的愤怒。
时间久了,发现这世上很多事他已当真无所谓。
而顾衍誉不一样,她是他视野里跟世间万物都不同的存在。
与她越接近,得到的爱越多,他却越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另外一面。他也希望自己只是温柔包容的爱人,知心的朋友,可靠的大哥哥……可是,那不是全部。
今天说到了这里,戴珺深深呼吸:“我最终没能变成一个跟我父亲一样的人,将亲人离去的痛苦和仇恨完全转化成对正道的信仰。我知道他说的没错,真正的复仇是触动旧门阀的根基。可我……并没有停下那个报私仇的念头。燕安,你对我说,你诱杀陈御史是为报私仇的那一刻,我能懂。”
顾衍誉的心陡然一空,原来……
“少年时我曾希望我的父亲可以如太尉大人一般行事。因为那个正义的途径,实在是太慢了,慢得让人绝望。我不断说服自己,母亲已经不在,我不能让父亲再为我担心,可是……”他终于还是说出口,“因‘相思引’中毒不会立时毙命,我目睹了母亲所受的漫长的折磨,我要报的当然是私仇啊。”
“我要看到每一个参与了那场谋杀的人都付出代价,我要他们自以为无法打破的一切都被颠覆,我要他们的恶名被记录传扬,还要他们的子孙再也无法生来就高人一等。”
“我……”他忽然说不下去,不知该如何面对顾衍誉。
“好呀,”少女的目光明亮得灼人眼,她眼中有泪,却笑得很漂亮,看着他说,“那我们一起。”
他笑我年少轻狂,却又说我比他更有担当
顾衍誉跟着戴珺走进设在府上的祠堂,阳光从一侧的窗户照进来,空中浮尘纤毫毕现。
她对着那牌位,上了三炷香。
“‘相思引’无药可解,但有一个方法可以续命,否则也不会是可以控制他人的毒药。”
它往往发作在人的身体虚弱、意志薄弱时。中此毒对人的消耗极大,想活下去,需得有昂贵的大补之药不断,若再能减少思虑,那毒药的影响就会微乎其微。
陵阳国主曾用他买来的死士大量试毒,在这些孩子幼时便喂下“相思引”,给他们提供源源不断的补药,若中途不出意外,这些人中十有六七可享常人之寿。但如果喂毒之后有心让他们怕上某种东西,比如被狗咬之后夜夜听得犬吠声,快则三月,慢则两年,就会毒发而亡。
顾衍誉听后骇然:“人命在他手里是这样轻贱的东西?”
戴珺点头:“他就是这样试出了如何用‘相思引’掌控人,唯没有‘恐惧’的人才可逃脱。”
“可自小买来的死士是被当做工具养大的。没有亲缘关系,也没有未来。为了让他们能随时甘心为主人赴死,教养他们的人不会尽心开蒙,这些人至死脑袋里都不会考虑太多事,当然不会恐惧。常人如何能做到?”
戴珺:“是,有牵挂、有念想的人,自然就有恐惧。人生有尽,挂牵无涯,相思为引,如果想活,就要向他们低头。”
“因为……只靠修心不够,寻常人家里,也负担不起那么多的补药是么?”
“是。”
各自上完了香,戴珺把两块蒲垫放好,索性就这么在这牌位前坐下说话。
对戴珺的娘亲而言,戴家可供她源源不断的补药,然而即便她知道这毒如何发挥作用,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蔓延。
她最害怕的事就是因丈夫的直言全家被报复。
她一次也没有怨过丈夫。
她只是很担心自己的孩子。
他还那么小,如果有人要对他下手,他该怎么办呢?她担心他的饮食里被人下毒,担心他在街上走的时候被人掳去,担心他遇到折磨和暗杀。
恐惧使得毒性不断被放大,让她的五感渐衰,而模糊的五感又加重了这份恐惧,情况不可抑制地越来越坏。
“仆从们日夜看护,也有照顾不周的时候,那一天我爹出门在外,她原在家小憩,自梦中惊醒后一路叫着我的名字跑出去,以为有歹人绑了我要将我溺死。她已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一刻不能等地去水中救我,然后便跌入湖水之中……捞上来的时候已经冻僵了,还做出抱着一个孩子的姿势。”
顾衍誉听着,感到呼吸都困难起来。
“最初病发时她还有一半清醒,总想忍着,不叫我们担心,但那样的痛苦又怎么藏得住呢?最先失去了味觉,然后是耳力,眼力……我在身后叫她的时候她听不见,我只能跑很快去抱住她,出现在她面前,大声告诉她我还好好的。”
娘亲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小的戴珺在练功夫的时候都会想,为什么自己跑得不够快呢?如果最后他也能快一点,是不是就能抓得住娘亲?
顾衍誉不知该说什么去宽慰他。
这世间的道理,早有人掰开揉碎在书里写过,最难的不是“知道”,是当事情发生在自己面前时,亲身越过那一道坎。
那时戴珺都记事了,必定将母亲的所有痛苦都看在眼里。
顾衍誉想,如果她目睹了顾怀璧如何在病痛中挣扎,也许她不会等,也不会顾得上什么大局,被说是懦夫也好,莽夫也罢,仇人总要先杀了再说。
没有哪个孩子能容忍自己的母亲受到伤害。
他讲述时哽咽的瞬间,顾衍誉共享了他的仇恨和痛苦。她翻出里面的袖子来,温柔小意地给他擦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