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刻又说:“我的上帝,你是个好人。这也是你叫人不能相信的地方。你还是呆在这里吧,好不好?我亲爱的,我的爱,我并不想赶你出去,我还想再跟你谈谈,不过,我只是想清醒清醒就是了。我不愿意做出什么错事。你让我做什么,我一定做。我非常崇拜你。”
他凭着火光看她穿着呢睡衣,交叉着双臂站着,一只腿伸到一旁,一侧的臀部撅着,这是娜塔丽最爱摆的姿式。他欣喜若狂,而且庆幸自己还活着。“听我说,你打算嫁给我吗?”拜伦说。
娜塔丽瞪大眼睛,张着嘴。拜伦一看她脸上变成这副滑稽相,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一笑,她也跟着拚命笑。她朝他走过来,几乎是扑到他身上,笑得很厉害,连吻他都没法吻了。“天哪,”她用胳膊搂住他,气喘吁吁地说。“你真是怪人。一天就有两个人同时向杰斯特罗求婚!不下则已,一下倾盆,是吧?”
“我是当真的,”他说。“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笑。我一直想娶你。这好象很可笑,但如果你当真爱我”
“是很可笑,”娜塔丽吻着他的面颊说。“可笑得没法说,你虽然有意,我却一直无心,说不定由它去吧!反正谁也不能说你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你已经有点象沙纸了,是不是?”她又狠狠吻了他一下,然后松开手。“先前的想法还是对的。你走吧。晚安,亲爱的。我知道你是当真的,我深受感动。我们在这种悲惨的地方所赢得的就是时间,有的是时间。”
周围一片漆黑,拜伦在他那间雅致的小房间里,睁大着眼睛躺在他那张小床上。他听见她在下边走动了一会儿,接着整个房子都沉静下来。他还能尝到娜塔丽唇上的余味。他手上还保留着她的脂粉香。外边峡谷里,回声振荡的山坡上传来彼此呼应的驴叫声,一只搞错了时辰的雄鸡不到黎明就报晓了,狗在叫。突然刮来一阵风,雨水哗哗地落到屋瓦上好长时间,过了一会儿,顺着破洞滴到他床边的一只桶里。阵雨过去了,柔弱的蓝色月光从小小的圆窗口投进来,桶里的滴水声住了,拜伦却依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尽力使自己相信发生的这一切是事实,并且区别哪些是半年来的梦境、幻觉,哪些是娜塔丽向他表示爱情、使他大为震惊的真实现实。此刻他怀着激荡的心情开始考虑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他满脑子装着各种设想和决定,从医科大学、短篇小说作家到华盛顿银行业。当他怀着这些想法蒙-入睡时,窗外已经泛红了。他母亲的一位远房兄弟确实开了一家银行。
“嗨,娜塔丽。”
“呃,你来了。睡得好吗?”
他匆匆忙忙来到图书室时,已经差不多十一点了。拜伦向来很懒散,但他也从来没有这样晚才下楼来过。娜塔丽桌上摆着三本打开的书,她在打字。她朝拜伦热情地瞟了一眼,又继续工作。拜伦看见自己桌上摆着一叠原稿,杰斯特罗在稿上改得乱七八糟,另外还别着一张字条,用红笔写着:请在午饭前把材料给我。
“埃伦-杰斯特罗十分钟前还进来看过,”娜塔丽说“还抱怨了几句。”
拜伦数了数页数。“吃午饭的时候,他更该抱怨了。我很抱歉,可是我到天亮才合眼。”
“是吗?”她说着,悄悄一笑。“我睡得好极了。”
拜伦迅速准备好打字纸和复写纸,开始打字,眼睛拚命盯着杰斯特罗潦草的字迹。有一只手抚弄着他的头发,然后暧洋洋地放在他脖子上。“让我看看。”她站在他背后,深情地、兴冲冲地望着他。她那件旧的棕色上衣左胸上别着从华沙带来的那只紫宝石金别针。这只胸针她以前从来没有戴过。她看了看稿子,拿走一些。“可怜的勃拉尼,你怎么睡不着?别着急,你加油打,我也来。”
午饭前他们没有打完,但是到吃午饭的时候,杰斯特罗博士又被别的事情岔开了。中午,一辆白色兰夏牌轿车驶到别墅外边的石子地上,发出咔喳咔喳的响声。拜伦和娜塔丽听见托姆-索尔浑厚的说话声和他妻子热情、爽朗的笑声。索尔夫妇这一对大名鼎鼎的美国演员,在山上离杰斯特罗不远的一座别墅里断断续续住了十五年。女的管油漆,管理花园,男的砌砖墙,烧饭。他们不断地读老剧本、新剧本以及可以改编成剧本的小说。许多名人到锡耶纳来拜访他们。通过他们杰斯特罗结识了毛姆1、贝伦逊2、杰特鲁德-劳伦斯3和毕加索毕加索(1881-1973),西班牙画家。一个退休的大学教授,在这批赫赫有名的人物当中,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而已,但是一个犹太人的耶稣一书的成功,使他得以与他们交往而毫无愧色。他喜欢加入名人的圈子,尽管他也抱怨这些交往干扰他的工作。他经常和索尔夫妇驱车到佛罗伦萨去拜访他们的朋友,娜塔丽和拜伦以为这对演员此刻想必是路过这里接他同去。但是,他们下楼吃饭时发现埃伦-杰斯特罗一个人呆在客厅里,鼻子通红,打着喷嚏,晃着空雪利酒杯。他抱怨他们下来得迟了。其实他们还来得早了些。
1杰特鲁德-劳伦斯(1898-1952),英国著名女演员。
2贝伦逊(1865-1959),美国文艺批评家。
3毛姆(1874-1965),英国小说家及剧作家。
“索尔夫妇要走了,”吃过午饭他才说;整整一顿午饭工夫,他直打喷嚏,擤鼻子,一言不发。“他们就是来辞行的。”
“真的?他们是不是在编一个新剧本?”娜塔丽说。
“他们要离境了。彻底走了。家具也全部搬回美国去。”
“但是他们的租期还有——多少年?五年吧?”
“七年。他们放弃了租契。他们说,如果战争扩大,他们会困在这里,付不出房租。”杰斯特罗愁眉苦脸地用手指抚摸着胡须说。“这就是租和买不相同的地方。你要走就走。不管这地方出什么事,都不用伤脑筋。过去他们劝过我租房子。我应该听他们的话。可是当时的售价多便宜!”
拜伦说:“先生,如果您认为有危险的话,最危险的是您的皮肤。”
“那我并不害怕。他们也不害怕。对他们说来,那是个麻烦,咱们去柠檬房喝咖啡吧。”他不高兴地把头一抬,随后又陷入沉默。
柠檬房是一个周围都是玻璃的长房子,泥土地上摆满了栽在花盆里的小柑桔树,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的全景和周围的棕色山峦。桔树在这里不受山谷冷风的侵袭,沐浴着阳光,整个冬季都开花结果。杰斯特罗相信桔树和柠檬树浓郁的花香能治疗每当他激动或发脾气时就犯的气喘病,其实这是违反医学论断的。也许,因为他相信这一点,也就真起作用。他们喝咖啡的时候,他已经不那么呼哧呼哧地喘了。暖和的阳光使他振奋起来。他说:“我敢断定他们一定很快就会溜回来的,拖着三车家具上山。他们使我想到那些一遇风暴就赶快逃离马撒的文亚德1的人。我遇到过四次风暴,却依旧饱览了当地的景色。”
1马撒的文亚德在马萨诸塞州东南岸离文亚德岛四英里的一个小岛,是美国著名的游览区。
他走后,娜塔丽说:“对他的震动太大了。”
“但愿他能震动得离开这儿。”
“一旦埃伦-杰斯特罗离开,这座房子就要荒废了。”
“那有什么了不起?”
“勃拉尼,你大概从来没有置过什么产业吧?或者存过钱?要是你有过,你就明白了。”
“你看,娜塔丽,埃伦-杰斯特罗晚年突然得到一笔意外收入,他心血来潮在意大利一座偏僻的山城用非常便宜的代价买了一所很大的别墅。也好。那么,即使现在他离开了,又怎么样?他要是把别墅卖掉,总能得到一笔钱。否则就等战后回来,他也能原封不动把房子收回。要不然他可以把它忘掉,干脆让它倒塌,来得容易,去得快。”
“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她说。
他俩并排坐在一张白色长柳条椅上。他伸出胳膊想把她搂住。“别这样,”她打了个寒噤,推开他的手,说。“这也一样,未免太简单了。你仔细听我说,拜伦。你多少岁了?你只有二十五岁吧?我二十七了。”
“配你我年龄已经足够了,娜塔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