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过,夹杂着林间枝丫的颤动声与冰冷的气息,铺天盖地向季鸣鸿袭来。山中秋已至。“那个江雉……”危险倒是危险,但季鸣鸿并不觉得江雉是个麻烦。真正的麻烦另有其人。他取出一支鸟哨,衔在口中,几声夜枭低鸣过后,在暗中待命的亲卫来到他面前。“公子,那位宦官找到这边来了。”亲卫提醒道。“我们回去。”原本季鸣鸿是打算在明日进山之前再与夏循试探几句,搞清楚他的部署。夏循塞给他的蜡丸,相约在暗中见上一面,则正中他的下怀。只是,季鸣鸿让江雉拦下打了一架后,突然意识到,他并没有见夏循的必要。因为这场秋狩的结果,他已经知道了。夏循要做什么,他也知道。赵明瑜之所以会死,是萧家以退为进,杀掉年长的皇子,以此消减赵光霖对萧家的不满,并对九皇子赵明珹产生怜惜。而现在,面对王青仪的步步紧逼,萧家更不会再留着与王皇后关系亲密的赵明瑜,甚至还会将他的死嫁祸到王家头上。反观王青仪这边,恐怕也希望赵明瑜死掉,她便能借机发难,重提萧琦之死,用萧家背着赵光霖屯私兵的事,挑起他们之间的矛盾。双方都举着刀,盯着那层窗户纸上对方的影子,一旦这脆弱的掩饰被戳破,便是为一场不死不休的厮杀吹响号角。不管这场争斗的胜利者是谁,都将成为赵光霖按压不住的猛兽。季鸣鸿几步走回了自己的营帐,隔壁季连星的营帐里,还能听到他高谈阔论的声音,不知是与谁家促膝长谈。这节骨眼上换皇帝,无异会让局势向上辈子那条路偏移。对于他和云桐来说,京城还是太平点更好些,他们都需要积累抗旨不尊的实力。所以赵明瑜必须活着,举着那层窗户纸,站在萧家与王家之间。那么明日他要做什么就很简单了。夏循在冷风中直打哆嗦,可他并不愿就此离开。能吹断树枝的风呼啸而过,夏循感觉自己的脊柱都要被吹断了。他有要紧事要与季鸣鸿商议——萧家要对赵明瑜下手。三皇子的马被喂了点东西,虽然还不至于发疯,但也足以让明日骑马的三皇子从马上摔下来。夏循立刻将此事禀报王青仪,得到的吩咐则是:“那就让他死了。”风在林间穿行的哭嚎,让夏循汗毛耸立。三皇子是死还是废,对他来说都没什么要紧,可是负责照管马匹的那些人从管事到小工是一定会死。而这个倒霉管事的名字就叫做夏循。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让他动动脑筋想想办法。哪有那么容易。难道要让他烧香向老天爷祈祷,明日突然蹿出一只饿极了的黑熊,一口将三皇子咬死吗。这个时候,他想到了季鸣鸿。这是季鸣鸿向皇后娘娘投诚的好机会。他调查过,季鸣鸿在季家并不受待见,刚刚在席上季连星对这个弟弟的态度也印证了这个情报。况且,季鸣鸿的身世……若是有皇后娘娘的支持,他认祖归宗,改姓赵也不是不可能。夏循越想越觉得,季鸣鸿当初与他见面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既然如此,叫他替皇后娘娘除掉三皇子,纳个投名状,岂不是既成全了他又救了自己?夏循越想越觉得此计甚妙。可是,季鸣鸿怎么还不来。他收到了自己递的消息,难道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或许是因为季忠对皇上忠心耿耿,不允许他们接触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季鸣鸿被他的兄弟看住了。夏循急得直跺脚。“夏子,你怎么在这儿?”身后冷不丁响起的人声,让夏循险些跳起来。他猛地回头,就见李望打着一盏宫灯,站在他身后。“哎哟哟,你这么猛一回头,吓死我了。”李望也打了个哆嗦,他手里的宫灯摇晃起来,里头的火苗蹿地更高了。“李望你在这儿做什么?”夏循的眼睛飞快的眨着,“席散了你还不去盯着他们收拾东西。”李望把宫灯举高打量着夏循,灯光下,他的眼睛显得特别大,像鸮子的眼睛。“啧啧啧,你小子还没做常侍呢,就先指手画脚起来了。我还要问你呢,不去给马喂夜草,在这儿做什么?”说着,他又挑着宫灯四下照了照:“黑灯瞎火的,你该不会在等相好吧。”“去去去,我这儿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出来透个气儿,你别在这儿打岔。”夏循走上前用胳膊肘撞了撞李望,“你又不是不知道马厩里那个臭味有多大,我不得先让身上的味儿散了,再去皇后娘娘那儿回话。”说着,他十分自然地接过李望手里的宫灯,带着他往席上走:“倒是你,陛下最喜欢的那套龙凤呈祥金玉酒杯你可收好了?”内府给秋狩随行官员准备的是鎏金铜胎龙纹的杯子,若不打着灯仔细分辨,这么暗的环境里极容易与皇上私库里的龙凤金杯混淆。,!更不要说,今日皇上用那套金杯赐了好多人御酒,场面一乱,根本不知道都放到了哪里去。“坏了!”李望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我得去嘱咐他们单独收起来,别跟内府的东西混在一起!”夏循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跟你一起去吧,免得你找不到,连累所有人,我可不想挨板子。”“弟弟谢过了。”李望真诚地看着夏循:“你说的一点不错,若是出了岔子,内府、你我……一个都逃不掉。”“熬过这几天吧。”夏循听出李望话里有话,只装作不知。皇上的心爱之物,自然没有人有胆子放错,他们回去的时候,那套金杯已经一个不差地放进原本装着它们的紫檀木匣子。李望不放心,拉着夏循打开匣子细细查了一遍。夏循强装镇定地陪着他过了几样东西,又去厨房要了些点心。厨房里的厨子们一见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夏内官,连忙将刚出炉的点心都取来,给他装了满满一食盒。夏循拎着食盒回了马厩。“大人您可回来了。”马厩的小工是今年刚刚入内府的小宦官,年纪比夏循还小,好在做事利索,也是他发现三皇子的坐骑出了端倪。“这事皇后娘娘怎么说?”小宦官一脸希冀地看着夏循。“给你带了点心回来。”夏循将食盒塞到小宦官怀里,“先垫垫吧,吃饱了再说。”“谢谢大人,谢谢大人!”小宦官抱着食盒受宠若惊,不住地道谢。“我已经吃过了,你去吃吧。”“唉,那我去了!”小宦官一溜小跑,跑到马厩背风的地方。“起来,你们快起来吃饭了!”夏循这才发现,那儿有两个跟小宦官年纪差不多大的内侍正抱着稻草睡觉。他们都不是今夜要值班的人,夏循清楚的记得,为了预防万一,他特意安排了内府两个有经验的中黄门在马厩守今夜。果然,有经验意味着会偷懒,反正发生什么意外,有他这个皇后娘娘派下来的管事顶着。夏循见小宦官拍了拍他的两个同伴,而那两个孩子吓得一骨碌爬起来。他突然觉得这场面有些眼熟。小宦官将食盒往他们面前一放,又冲他们说些什么。两个人激动地跪在地上朝夏循拜了一拜。“我可受不起。”夏循侧身躲过了,又冲他们挥挥手,让他们赶紧吃。食盒里的糕点面食都是刚出炉的,掀开盖子,还有热气冒出来。那几个孩子围着食盒发出开心的惊呼声,顾不得体面,用手抓着往嘴里塞,一个个烫得噘着嘴吹,又争着去舀水槽里的给马饮的水喝。“慢点吃,包子又没长腿跑不了。”夏循忍不住道,电光石火之间,他想起有个人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大概是去年比这稍晚一些的时候,太后娘娘去北寺礼佛,宿了一夜。他被安排到外面守长明灯。风比今晚的风吹得还凶,从四面八方吹过来,让人没处躲没处藏的。他守着长明灯,自然也没时间去吃饭,是李望从厨房偷了两个馒头,揣到怀里给他带来。“你慢点吃,馒头又跑不了,你别再让它噎死了。”李望一边给他捋着背顺气,一边四下扭头给他放哨。“哎呀,你快点吃,我看到那边来人了!”“咳咳。”后来,他和李望被巡夜的宦官,以对长明灯不敬打了一顿,差点没让他把馒头吐出来。重新回忆起这段往事,夏循有些恍惚,仿佛这事发生在上辈子,离他很遥远了。“大人……”夏循回过神来,看到坐在地上的三个小宦官怯怯地看着他,带着一脸点心渣子。夏循心头一酸,也不知是想哭他们,还是想哭过去的自己。“我让你们别着急,慢点吃,吃饱了才能当差。”夏循假装去查探马厩里的马,“你们吃,我看着马。”“是,夏大人。”小宦官中一个鼓起勇气对夏循道:“夏大人,您真是个好人。”夏循没有回头,摇了摇手:“快吃吧,你们也一天没吃东西了。”在小宦官们看不见地地方,夏循握紧了拳头。他才不想当好人,当好人只会挨欺负。夏循从袖子里摸出白瓷瓶,握在手里摩挲。王皇后前前后后赏了他不少东西,唯独这实心的瓶子,他日日带在身上,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办事不力的下场。在他身后,三个小宦官已经将食盒吃了个空,将身上的点心渣子捡到嘴里,把自己收拾干净,确认身上没有会污染草料食水的东西以后,就开始给厩里的马匹搬草料。夏循教过他们的,他们都记得。可是夏循现在宁愿他们笨一点,做的差一点,这样他看着他们做替死鬼的时候心里才能好受一些。他站在三皇子的马前,看着病恹恹的马儿一口一口嚼着草料。“去他的。”夏循轻轻骂了一声。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大人?”一直悄悄关注他的小宦官竖起了耳朵。“做你的事,其他不用管。”夏循从马厩另一头牵出备用一匹备用的马,将三皇子的马换下。“三皇子运气好,有老天爷保着,小的也没办法啊。”夏循轻声说道。盛京,西南猎场,八月初三。清晨第一缕阳光,破云而出,照在赵光霖额前的白玉十二旒上。“天公作美。”他笑着抽出腰间的龙纹宝剑,先侧手伸出指了指猎场西北面的西暮山,接着又指向猎场的深处。“去吧,给朕,也给西暮山上的列祖列宗看看,你们的武艺,你们的本事。朕封赏你们之中最好的猎手做将军!”“不负陛下所望!”年轻男儿们早已摩拳擦掌,他们的坐骑与主人意念合一,也按捺不住地打着响鼻。赵光霖回头看了眼王青仪,发现自己的妻子自始至终都微笑着望着他。他向王青仪报以笑容,转过头,剑指当空。鼓声雷动,一声悠远肃穆的号角声,拉开了围猎的序幕。江雉是第一个冲出去的,只见他胯下的白马,化作一道白光,一息之间就消失在林间。王青仪笑得更开心。“哥哥……”由柳喜带着上来的江韫指着那道白色的影子,拍手道。“韫儿过来,来姨母这里。”王青仪将江韫抱到怀里。“那是哥哥。”江韫仰头对姨母道。“对,对,韫儿真聪明。”王青仪慈爱地将小姑娘眼前的碎发剥开。季鸣鸿远远看着这幅阖家幸福的画面,越看越觉得诡异,不知道王青仪突然如此表现对江韫的宠爱是为何。明明她还有个亲侄女。季鸣鸿看着坐在一群文官之中的王元英,因有足疾,他是不会参加的。为什么王青仪不让王元英也带着妹妹来。“到时候你离我远一点,别碍事。”季连星看着季鸣鸿那副胜券在握已经开始走神的样子,越看越气,咬着牙说道:“你别以为大哥教了你几手功夫,你就能比过我。”说完,他也喝了一声,甩开缰绳策马而去,还带走了季家全部的亲卫。季鸣鸿身边就只剩下他带来的两个人。“季三公子,不如一起走吧。”就在这时,四皇子赵明珀带着一队侍卫,将马横在季鸣鸿面前。“父皇经常说起季将军武艺高超,我也心向往之,借此机会还请季三公子指点一二。”“承蒙殿下看得起,请殿下先行。”跟在赵明珀的身后,季鸣鸿心里忍不住念叨不好。坏了坏了,忘记问云桐上辈子这个赵明珀是做下什么事才被赐死的了。:()鸦啼金井下疏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