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江雪庭居所。
午时一过,江雪庭讨了个清净,推了接风宴,坐在书案前处理公务。靳长生走不掉,只好陪着。两个时辰之内,光是禀报的、开会的,前前后后就来去了四五拨人。
靳长生养魂犯困,断断续续地睡。
一开始,他睡在桌角,血冷,桌子也冷,只觉得从没睡过这么难受的觉。睡到一半,却觉得身下软硬适度,气味淡雅,暖意融融。勉强睁眼一看,一悚:
……被江雪庭放在腿上了。
行道宗不愧是当世大宗,给长老做的衣服十分滑软好摸……但不妨碍靳长生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下爬,一个不稳栽了下去。
江雪庭无暇关顾他,却仿佛多长了一只眼睛,伸手一捞,将蛇放到桌角一酸枝木假山盆雕内,道:“小心些。”
靳长生顿了顿,变脸飞快,又不乐意了——这假山雕得磕磕巴巴,冰凉,远没有江雪庭身上来得舒服。
他嘶嘶地叫了两声,本以为江雪庭专心工作,注意不到,没成想对方确实没放养他,被吵了一会儿,停了笔,探了只手过来,食指微曲,悬在靳长生面前。
靳长生乖乖地缠了上去。
不作了,不想睡假山。
本以为该安静一点,江雪庭随手把玩了几下,小蛇却又挣扎了起来,扭着身子努力往外抻。江雪庭不解,松了手,只见它嗖的一下窜出去,缩在镇纸后边不动了。
江雪庭嘴角噙笑,轻轻摇头,继续阅览桌上摊开的书册。
靳长生被捏得浑身鳞片都炸了起来,等了一会儿,发现对方没什么动作,便默默攀上玉貔貅镇纸,昂着脖子去看书册内容。
看了两行,发现这竟然是一本账簿。
……账簿?行道宗的?带徒弟、讲道、主持典仪,还得管账,江雪庭业务范围如此之广??
靳长生看到的几条账目,分别是麟州铁矿、锻造常用的固形草和一些其他金属矿,购买量颇大,花销触目惊心。靳长生愈发好奇,江雪庭却将账簿合上放至一旁,又抽出一本名册。
这名册就很好懂了。是行道宗的訾州分部统计上来的报名名单。
一般来说,种火典仪有两条筛选路径。第一条,举能才,主要是凭借着当地名望或攫神榜排名择人。天才神童和榜上有名者,皆可提前进入主宗视野。第二条,正式考核,修士自行报名参与选拔。形式为积分赛制,有三不要:修为有疑者不要,德行有缺者不要,表现不佳者不要。
像第一条途径,基本只关注少年英才,寻的是真正的天骄。但第二条途径,却好比凡人的科举考试,即便修炼一途无甚过人天资,但若有其他专长,能辅助积分赛中拿到好成绩,都可能入行道宗的眼。毕竟行道宗庞大,内部错综复杂,各个老师对弟子的需求都有可能不同。曾经便有那心思玲珑灵巧的,把另一个天资超过他的人比下去的情况出现。只是这条途径能人颇多,要杀出重围十分不易,堪称“血雨腥风,尸骨累累”。
且在第一条途径中呈报上去的“能才”,如果没报名参加正式考核,行道宗会通知一次,若依然不来,压根不会强求,直接将名字划去了。据说这是现任宗主的一力主张——修道讲究一个缘字,无心便是无缘,强求也无济于事。
就靳长生看的这几页而言,没李风的名字。心中嘀咕李风如今攫神榜上有名,修炼时间短,年纪又小,应该早就被呈报上去了才对。他倒没有过多纠结,却也不感兴趣了,从江雪庭针脚细密的宽大袖子一路上行,蜷在他肩上休憩。
这一觉睡得久,再次醒来,目光所及之处月色溶溶,池水澹澹,波光粼粼。
靳长生匍匐在江雪庭肩上,随着他沉稳平缓的步伐微微起伏。江雪庭手执一杆暖黄灯笼,从莲池玉廊中逶迤穿行。靳长生一怔,总觉得这景象眼熟。
他眯眼远望,天边圆月大得不切实际,近乎铺满三成天穹。仔细一想,猛地记起——这里不正是江雪庭那个奢华的洞府吗?
江雪庭回行道宗了?这么快?
……不对,这里是幻境。
上回的灵刹山洞府,虽然以阵法迷踪,又用了空间术法,但那些建筑景物都是实打实的。而眼前这个,从这轮明月到安静得出奇的环境,都诉说着“幻象蜃景”的本质。
靳长生曾经从上古秘境得了一个法宝,叫“浮生藏镜”,可以在里头一比一复刻现实存在的景象,要是有时间和闲情,还能自己动手捏造事物。浮生藏镜中所有规则皆由拥有者书写,就算你要说鱼是天上飞的,马是海里跑的,人是从岩浆中喷涌而生的,照样能运作起来。
靳长生初得此物时,玩得废寝忘食不亦乐乎,若是一个不慎把镜中小世界玩崩了,就抹掉重来。后头觉得沉溺其中不利修行,说戒便戒了。
但说到底,浮生藏镜这样的半神级法宝,世上绝对只有一个。创造者是一位上古神明,名唤蚕绝,在法宝中留了独特的签名标识。江雪庭这个,应该是另外的大能所造法器,只复刻了洞府的景象,亦不如浮生藏镜那般灵动自然。
这回,走到长廊末端,不再是湖心和“长留阁”,而是岸上的一个小院,里头只有一间简朴木屋。
院子里,站着一个一人高的木偶,手持一把蒲扇,给煎着药的药炉扇风。
远看还没怎么,走近了,靳长生发觉它确实是活灵活现。并且,不是幻象。
江雪庭进了屋,将灯笼悬在房梁垂落的圆钩上,在桌旁坐下,不多时,一碗黑漆漆发着苦的药汁、一碟饴糖蜜饯的甜点心就被木偶端了进来,一左一右放在江雪庭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