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老人机花了他五十元,崭新的,还没上一年级就被明乐花言巧语骗走了,说是方便照顾豆豆。
每五六个月他都会集中给电话充话费,用的也是自己的钱,他不是没有想过用良叔给的卡,但,那都是自己应承自己以后一起算,等到下次要明算账了,又安慰自己没有账本,反正是小钱,就这么过去了,充了三四年。
电话那头从来是主次分明,麦克风的情绪主位是明乐,通知报告之类都是他的声音,而仔细听了才有微弱的电流声,是豆豆的,便让豆豆过来说,跟接电话一样还要缓一会才能听到他声势渐渐变大。
可豆豆四年级时候,明乐去了县中学,手机又归还了他。打电话过来的频次明显降低,几乎平了,因为平常都是乐乐主动打来,而自己从来是要回家或是有大事了才知会一声。
没想到,对面也是。
寒冬,风烈。像是要补偿热季对流的暴雨和台风,今年竟罕见地下了雪,积雪薄薄一层,被碾出数道不可察的车痕。
明乐刚上初一,那天周六,去若凡家里作客,这也是第一次去她家里,如今小虎出国,于倩家不在附近,他们选择路线最为便利的若凡家,美其名曰补习功课,实际只是聚众打牌。
可这第一次就出事了。刚好跆拳道班下课,明乐把弟弟也拉过来,自从上次他独自走到小学门口,明乐心里又是担心又是骄傲,不过没有释然,就是给他一万个胆也不敢让他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
夏芋那时只进过两个女生的房间,全是明乐的朋友家,一个是于倩,粉红城堡,四年级的孩子房间里多是玩具和文具,一个就是若凡,房间和明乐的没什么两样,架子上摆了各类没有见过的书,整洁干净,左面裱着获过奖的书法作品,右面床边有一张全家福,墙上则是白头粉面的男星照片,大大小小,自己根本不认识,只觉得有点眼熟。
三个人在床沿大片空间围坐,一人靠椅,三人坐床,在床上打起牌来。他们挑的全是简单到四年级小孩也会玩的玩法,目的就是逗他。
“你输了怎么办?”若凡玩味地问道。
输就输了啊,还能怎么办?夏芋不知道赌牌的规则,还以为输牌就是下一轮开始的讯号。明乐心想要是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打牌,决计是要亲亲之类的逗他,但是在场多有不便,不好折损颜面,也没什么好主意。
若凡自己拿定了主意:“那你输了,给我们背段新学的,听你哥说你有在背唐诗。”
“好吧,可是我赢了怎么办呢?”
“赢了,就不用背呗。”于倩笑兮兮地补充说道。
眼见三人满意地玩耍姿态,自己也不好反驳什么,瘪起嘴来闷闷说道:“好吧。”
还是明乐疼他:“你今天赢多少局,我们就买多少串糖葫芦给你吃。”
“好哦!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牌声由沉闷到啪啪作响,越发筋道,夏芋也越输越多,他忍不住要半途逃跑,借口去上个厕所,调整心态。
一拉开门就听到男人的声音,似乎是从茶室传来的。他们进来以后还没见过大人,只是远远地相互应和了声,想必她家大人当时就在茶室不愿出来,不妨先去打个招呼,表示礼貌也好。
放慢脚步,闻到了刺鼻的烟酒味和浓烈汗味,他忍住折返回去上厕所的念头,强行走了过去,看到了坐西向东的位置一角,棱角分明的秃头大叔,面容整洁,在家里也西装革履的,应该是她父亲,嘴唇翕张,儒雅风范,不紧不慢地喝着杯中酒水。
对坐的人处在视角盲区,但争论声很耳熟。
夏芋挥挥手:“叔叔好!”
大伟轻轻点了点头,而对面的人有些坐不住,起身正好撞上了走过去的夏芋,把他撞倒在地,白瓷砖迎着太阳却还是有些生冷,但更冷的是眼前这张脸,这股熟悉的醉酒模样。
虎背熊腰叉腰站在面前,像座肉山要将虫子压死,杂草般的络腮胡茬衬着醉红的脸萎靡又疯狂,干巴巴的肉褶子如同深沟翻涌,肥厚的嘴唇似是要将人生吞活剥,目色狂怒,□□,上身夹克下的白背心湿了腋下和胸膛,下身牛仔裤脚沾着泥泞,武松和老虎在一个人身上同时显现。
一刹那,他想明白了很多,尘封的记忆被烟酒味道刺激重又开启,纵使他一点也不想记起来。
“你是夏家那个野种?你就非得缠着我不放?”他口中烟味混着酒味,辛辣难闻,唾沫横飞。
大伟满腹狐疑,却也沉住气将他扶起,皱着眉问道:“夏家?孩子,你是?”
夏芋正准备爬起身,也是疑惑:“大年舅舅!你怎么……”
夏芋话还没问完,就被不由分说地揍了一拳,左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被揍得骨头酥麻,牙齿松动,喉咙里甘甜从鼻子和嘴角流下来,从腮帮到下巴,全都疼痛难忍。半爬起来的状态,头又被砸到瓷砖上,痛的要命,一阵蜂鸣虚幻,全身泄了力,微微抽搐。
大伟看他一点没留手,也不管风度不风度,再不出手闹人命了,便两手锢住了大年这头野兽:“你下手这么重,想弄死他吗?”
借着酒精麻痹,他几近挣脱,又怒嚎起来:“妈的,就是这个狗娘养的死东西把我老婆咒死了!还差点害死我儿子!”
真的假的,一瞬间的迟疑,他便挣开又要动手,夏芋连滚带爬地躲进了厨房,大呼救命,那边大年要追过来打被身后大伟出力按倒:“你他妈别在我家里闹事,先给我说清楚他是谁,再怎么也不能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
“放开啊妈的,这个野种你会不知道?”似乎是真的疑问为什么大伟会对这个问题犹豫,不顾地暴躁起来,“小妹的孩子,跟夏家那男的生的,就是夏家咒死我老婆的,妈的,现在他还改回他那野爹的姓了,夏芋,呸,真晦气。”
两人各怀鬼胎,大年一心想揍死这个野种,大伟想得则多得多,他方才是第二次见到夏芋,上次是在手术室,但是现在他没空去想当年的孩子长什么样,又流落到哪,他只知道自己的的确确吃了他的遗产,用的是烈士的钱,或许就是因此遭了报应,大女儿车祸亡故,可现在他又找上门来出现在自己面前,是要把钱要回去吗?不管怎么样,道歉、还钱一概不可能,大伟现在只想把大年和夏芋通通赶出自己家,至于出了家门会怎么样,跟自己半分瓜葛都没有。
夏芋掏出手机,脑袋一片空白,想打电话却毫无回应,那边闹声已经停息,而自己脸还是火辣辣地疼,整块皮肤和血液都像灼烧一般。骨头也咔咔作响,玉牌和臼齿掉在地上已无暇顾及,他近乎是断尾壁虎一样爬开,生怕被追上,自己要被揍死。
他是真的会下死劲来打!把他打到血肉模糊!夏芋此刻已经全然忘记所谓跆拳道,所谓自保、斗志,所有的反抗精神都在阴影中磨灭,还是在那片砖瓦屋旁的空地,或是在嘎吱作响的木桌上,自己被一拳一脚,钢铁一样的泄愤往自己肚子、脸上招呼,毫不留情,打到蜷缩之后,半个身子都会被揍得青紫,踢到胃酸倒流,打到神志不清。心中只剩恐惧和祈求。
他低声呜咽着,跑起来,滑倒,下巴磕得疼,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如果再不找人帮忙,自己必死无疑。
房间隔音效果很好,毕竟是花了大价钱的。尿早已顺着大腿漏湿裤脚,夏芋此时尿意全无,股战而栗,跌进门了也没人嘲笑他,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最怕的是明乐,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看到自己弟弟脸上青黑的印痕和满脸的泪线,如暴雨冲刷屋顶,瓦片砸向天台烙下深坑。只是上了厕所,怎么就成这副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