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中招之后身子变得更弱,引起了并发症。大多数的并发症出现伊始我都在身边,于是我受痛心要多。
他以往黏着我时话很多,病了之后说不出来了。我看他抠脖子突起,嘴唇咕哝又咽回去,贴到他脸上也听不清,只有滚烫的气流喷到耳朵边,问他是不是喉咙痛,他点点头,想说也没力气了,低低咳了两声,为他捂上被子露出红透了的耳朵和脸,我想他喉咙里也红肿得不成样子,心疼得不得了,告诉他能不说话就不要说,责怪自己明知道喉咙难受还引他说话。后来我见他脖颈收缩,问他是不是叫哥哥,那是最伤声带肌肉的发声动作,他点头,我嘱咐他不用喊我也能知道,但之后他总控制不住,没有来由的就是想喊我两声。
他很多时候都在睡,睡得好不好从他脸上微微抽搐和汗滴就能看出来。至于没在睡的时候,都是我们变着花样地在担惊受怕。他时而粗重时而急促的鼻息像是刀绞,更像是钝刀子割肉。或许上午还是滚烫的手,下午就变得冰凉无比,但是体内血管每一寸却灼烧不停,甚至还会冒出蒸腾的白汽,我似乎还听到了咝咝的烧水声。豆豆的眉眼耷拉下去以后就很少笑了,那也很累,好容易睁着眼,眼皮也是半阖着,不小心又会沉沉睡下,等他终于来了点精神,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像是虚脱了一样说不出来话,也做不了表情,唯一能做的就是深深地望着我,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要烧坏了想记得我的模样,直到他眼睛眨了一下,我才看到他干燥开裂的嘴皮,一边自责自己的疏忽一边喂他喝水,多喝热水在那时成了我每天要记诵的真言。
喝完水之后他要上厕所,他这个年纪不会不好意思说,但都是自己解决的,所以听到他说哥哥我要小便的时候,我还有点奇怪:“小便?是没力气了吗?要不要哥哥跟着?”
他示意让我扶他下床就可以,颤颤巍巍地走到马桶前,升起一泡白雾,我用毛巾帮他擦手的时候他全身都软掉:“烫。”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寒气入体的时候也是从小腹烧到尿道,只能安慰他睡着就不疼了,把他抱到床上哄他睡着,他那时候其实疼得不太愿意睡,听我讲了两长段故事才放松睡去。
每次上厕所他都会说烫,我的心也火烧火燎地急,但跟别的惊吓比起来还好受些,有一次他瘫软在床上,醒了,微微睁开眼,耷拉着眼皮褶子,头艰涩地扭来扭去好像在找什么又好像在躲什么,或许自己折腾累了,或许是我轻拍他把他唤醒了,他直直地望着米黄色的天花板,眼神滞涩,身子也一动不动了,我吓了一跳,当即想到走马灯,那是死前的幻象,他是在找谁看谁留点眷念。
我扑上去端详他的眼睛,带点血丝,并不涣散,两颗黑眼珠有些失神,我咬着耳朵叫了豆豆叫了夏芋又拍了几下他才清醒,眼里我能看见我的倒影被一点一点压缩,他在笑,笑着笑着又睡死,我想是安心了,叫来大姨姨父说这事,他们说可能是暂时性失明了,我说这么严重?都把眼睛烧坏了?他们宽慰说是小事,暂时性的,很快会好。
他染病的两周食欲就没有好过,但也没想到豆豆会把食物吐我身上……大姨做的红枣桂圆粥比店里的都有滋味,况且豆豆很听大姨的话会把碗像洗过一样吃抹干净,但是第三天的时候,我喂他喝粥他就抵触,舌头不愿意往里咽,抵着我的勺子作抗争,一拧眉,微微撇过头去,我问他怎么了,他也没力气应,只跟我说不要,我闷急,不吃怎么行,这都是中午剩的,又热了给他吃,再不吃要做个饿死鬼,这绝对不行,于是我的语气硬些:“吃。啊——”我把碎碎的红枣桂圆吹了吹抬起他的下巴往里挤:“豆豆乖。”
两口之后,他就把卡在食道里的和舍上含着的全吐出来了,吐我一身,被单也黏兮兮的,我还没发作,他嘴角带着米粒儿就倒下去了,又睡死了。算了不想吃就不吃了,我轻声耳语道,他似乎是听到了,勾起笑意。反正等你饿了就会想吃。下一顿他饭量比平时翻了一番,吃满足胃遭罪。
就在同一天,我扶着他去上厕所,还是说着烫,望着他脖子背后似乎有几块斑状的东西,起初我不在意因为他全身红通通一大片,以为是烧的,然后他走过来在我帮他擦手的时候跟我说,背上痒、难受。那几块红斑好像一下变得绯红,像血囊一样肿胀起来,我撩开他的衣服一看,全是,而且还有一粒一粒的红豆子。我摸了摸:“难受不难受?”他当然是点点头,折磨得很难受,“先休息一下,我叫姨过来,不要睡过去了,等我。知道不知道?”大概是看到我眼睛红红的被吓到连忙点头。大姨过来的时候看到满背的红疹也不由得惊叫了一声,拍拍问问,应该是红疹,可能是汗闷的,先换点干净的衣服被子吧。一周内红疹算是勉强消了下去,而我仍反反复复用毛巾擦他身子,生怕有了闪失。不过这段时间腿上胳膊上都没有抓挠的痕迹,聊作安慰。
寒冬的雨下个没完,老天阴沉个脸煞是难看,风把树吹折了削脆了,骤雨急急还要打落叶打蔫枝。千里冰冻,一夜雨水。走在路上就和进入冰窖似的,风扇过来又是尖刀划脸,在窗棱间绘成了冰雾,这是最冷的冬天。
冬至,雨歇了一天。
乐乐说今天该包饺子,但其实我们南方没有冬至吃饺子什么的习惯,多是吃汤圆或者照常,我问他听谁说的,他把他北方的同学供了出来:“若凡说的。今天电视上也有说要包饺子。”
“若凡?”姨父那边落子的声音突然停下,探出个脑袋问道。
乐乐交代了起末,原来是当时老师教“熟视无睹”的时候问若凡北方有什么不一样的习俗,乐乐土生土长的南方人,确是熟视无睹,于是当若凡说冬至吃饺子的时候觉得真厉害,自己连冬至的概念都不明晰,直到最近看到电视播报才晓得,是个值得重视的日子。
“俗话说,冬至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姨父补充着,咧着嘴弯弯笑起来,大拇指指了指我的房间,“小病号躺在那里耳朵冻得红,吃点饺子多少暖和一些。”
我们亲手用猪肉和鸡蛋做了饺子馅,吃了蘸醋的煮饺子,果然耳朵暖和起来了,身子也一点不冻。便下了汤饺子喂他:“豆豆,吃饺子了。”闻声,他通红的耳朵一动,转过身子看我们又看看手上的碗。本担心他会不想吃,舀了两勺就久违地笑了,眼皮也精神起来,边吃边说好吃。我在他喝汤的时候摸摸他的耳朵,暖暖的:“今天吃了饺子,耳朵会暖和,喜欢吃就多吃点。”整间屋子都是饺子香,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