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大兵欲摧、人心离散的话与曹操预想的完全一致,又见史涣快步进帐,伏到耳边道:“刘巴就是零陵人,也见过黄盖笔迹,他说这是真的。”
“嗯。”曹操很满意,“嘱咐他,此事莫要声张。”
“是,末将已经跟他说了。”史涣在中军办事多年,晓得保密。
曹操先前听老军的话便有几分相信,又知书信是真,十成已信了七成,转而问道:“你家将军说‘当因事变化’,究竟哪一天举事降我?”
“不好说。”老军撇撇嘴,“这背主做窃的事儿岂能定期?倘约定好时日,事到临头下不得手,反倒泄露了。前天将军写的信,今天我才设法混过江来,盘查太严。”
“倒也有理。”曹操低了头暗暗思量。
“不过我估计也就是这十来天。”老君又道,“照目前这情势,周瑜也过不了几天稳当日子。军心都散了,兴许过几天给块金子就能混过关卡。我家将军想好了,到时候那边举事,放火为号,您就派兵呼应。若事有不成,干脆就来投降您。我家将军毕竟也算有头脸的人,他一降那边人心更乱了。”
曹操已觉无话可说,又把降书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最后道:“也好,但愿举事成功。既然沿路盘查多不便,你又是黄将军信赖之人,我就不写回书了。你转告你家将军,若举事不成,渡江来降之际要在船头插青色牙旗以为表记,以免两军交仗……”
“且慢!”荀攸听他有放走之意连忙打断,“黄盖空口白牙不宜深信,何不留此人为质?”
曹操却道:“一个老兵,留他作甚?叫他回去给黄盖捎个口讯,也好安其心。”
那老兵还算伶俐:“谢丞相,我这把老骨头还得趁天黑之前赶回去,以免将军记挂。”
“那你多辛苦吧,”曹操招呼史涣,“取些金帛给他。”
老军摇头道:“财物就不要了。我这偌大年纪,当了一辈子兵,没儿没女的,离开军营都不会过日子,有钱又往何处花?别再叫那帮小兔崽子抢了!只盼这仗早日结束,我们将军得几天太平日子,我也就跟着享几天清福。”
“唉……”曹操竟为这老人家感到可怜起来。
“不过……”那老军又羞赧道,“丞相能否赏我顿饱饭吃?”
“嗯?”曹操一愣。
“这一路赶来实在是饿了,再说我们那边不管饱,缺粮缺得厉害。您仗着地盘大粮食多,我们那屁大点儿地方有多少粮?还得分给刘备呢!新垦出来地
原本都是山越的,把人家赶跑了才开荒,而且干活的都是从庐江、江夏掳来的百姓,能好好给我们种地吗?说心里话小的真不愿意回去,但为了老将军就忍忍吧。”
曹操闻听此言更是暗喜:“史涣,带他吃些东西,再给他件暖和衣服,去吧!”
荀攸却道:“直奔厨下,莫要乱走。”他还是心存怀疑,唯恐此人窥探军情,更怕此人瞧见后营那一大群身染重病的士卒。
待老军走后,曹操把降书往袖中一揣:“我早知敌人难以持久,果然不出所料。江东多湿地少粮谷,周瑜傲慢少礼不得人心,孙权帐下又多羁旅思归之士。有此三患焉能不败?”
荀攸仍不乏怀疑:“我看还是谨慎为妙。”
“放心吧。”曹操胸有成竹道,“黄盖举事在彼岸,与我无伤。即便是假,咱们派兵之际多加小心也就是了。”
“倘若黄盖假装势穷来投奇袭我军,又当如何?”
曹操反倒笑了:“此等小伎俩焉能破我大军?即便周瑜尽发南岸兵马,又能奈我何?”
话音未落邓展乐呵呵进来,荀攸又问他:“你觉黄盖此举是真是诈?”
邓展笑道:“我倒不怀疑其中有诈,却怀疑这老兵是饿死鬼托生。这么一大把年纪,竟要了四五块饼,趁庖人不留神,抓起块肉干就往怀里掖。就跟一辈子没吃过饱饭似的!”
“哈哈!这正说明周瑜缺粮,他方才所言不虚。”曹操这会儿已是十成相信,“世上之人大半口是心非,越是能言善辩越是有诈,似这老军如此憨直快语,岂会是假?”
荀攸心中还是颇为不安,却也说不出个理由,只是感觉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敌人兴许正酝酿一个阴谋,但具体是什么却摸不清头绪。这种忧虑似乎有些杞人忧天,荀攸也不知该怎样跟曹操解释,只能叫将士们多加戒备了……
横槊赋诗
黄盖献书投降是十分机密之事,曹操仅向身边几人透露了这一内幕,至于普通将校根本就不知情。可是大家都察觉到丞相大人最近心情格外好,动不动就吟唱诗篇,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站在江边手舞足蹈。那些疾病缠身的士兵见此情景有了盼头,这场战争应该快要结束了吧。
转眼将近冬至,一年中最冷的一段日子就要开始了,或许还真是老天庇护,先前闹得厉害的伤寒竟然渐渐控制住了,虽然还有数千人病卧营中,也死了不少,但疫情终究没有进一步扩大,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吧。不过随着天气渐冷,长江也已步入枯水期,自乌林屯军以来江水后缩了好几丈,所有船只都要挪移,防止搁浅江滩,旱寨也得随着前推,重新部署岗哨。将士拔营起寨忙得不亦乐乎,曹操却兴致不减,竟然考虑起冬至庆典的问题来了。
依照礼制规定,冬至前后君子安身养体,朝廷百官辍朝不听政,演八佾之舞,奏黄钟之乐,祭祀祖先陵寝。不过身在军中,这一切都要从简。但曹操心情甚好,坚持要举行一场宴会。这可把荀攸、蒯越吓坏了——将帅聚饮,万一敌人突袭怎么办?苦苦力谏,还是拗不过曹操,最后经过商讨,把宴会地点从中军帐移到主帅楼船,又加派十几艘战船巡江戒备,这才算定下来。
当日天气晴朗风平浪静,曹操特意换了身簇新的铠甲,于傍晚时分登上了主帅楼船,所有参谋掾属尽来赴会,陆寨将领也来了不少。这座楼船长有十六丈,阁内宽敞,船头更是开阔,曹操命夏侯尚、卞秉在船头安设席位,要与文臣群僚边饮酒边观赏风景。左右仆役近百人,皆锦衣绣袄,奉酒端膳,来往如穿梭。中军卫士顶盔冠甲,荷槊执戟列于两侧,每十步举一枝松油火把,照得这大船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曹操端然稳坐正席,左边是荀攸、许攸、刘勋等一干亲信宿将,右边是蒯越、蔡瑁、傅巽等荆州降臣,倒也相谈甚欢。虽没什么风,毕竟在冬月里,船上又不便取暖,就在岸边设了十几口大灶,生上火煮着陶锅,改用铜樽盛酒,都在热水里烫着,仆役一轮一轮往上端,喝到嘴里还是热的,倒也浑身暖和。
军中的菜肴虽不丰盛,也有鱼有肉,尤其一样点心引起了曹操兴趣。此物以白面裹着肉糜制成,下到滚水里煮熟,盛到食器中晶莹剔透白里透红,形状颇似耳朵;咬在嘴里满口冒油却不觉腻,曹操一连吃了好几个,连连称妙,不禁发问:“这是什么,老夫怎么从来未尝过?”
蒯越郑重其事站了起来:“回禀丞相,此物名为‘娇耳’,是南阳张仲景所创,原本是以麦粉包裹药物煮给病患吃的,后来荆州百姓以肉蔬为馅广泛取材,就成了点心。尤其寒冬时节用羊肉为馅,加以驱寒之药,最是滋补,我们这里立冬都吃这东西。在下想叫丞相尝尝我们本地的风味,特意命庖人准备了这东西。”
“嘿嘿嘿……”曹操瞥了他一眼,“异度是个有心人,不过你特意为我准备娇耳,似乎并非单单为饱我口舌之欲吧?”
蒯越见用意已被他看破,便不再隐晦了:“张仲景造福于民乃是有用之人,在下以为不当废弃于野。还请丞相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