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拜相
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六月,一件改变汉王朝乃至曹操个人命运的大事发生了——刚刚被罢免的司徒赵温公开上书,奏请废除三公,推举曹操出任丞相。
这一提议立时震惊朝野。如果说有人对赵温征辟曹丕之事还有所怀疑,那通过此番上书算是彻底看清这位七旬老臣的面目了,他分明就是曹操的一颗棋子。三公没有了,丞相独揽大权,此古人所谓“掌丞天子助理万机”,今后不仅冀州归曹操管辖,全天下州郡城县、一切的文武官员都成了他的下属,内外诸事无不关白,俨然是不穿龙袍的天子。
对于这个变故,文武百官大致有三种态度:大多数人仅仅是木然,曹氏掌权是多年的事实,抗争已无济于事,主动迎合又有违汉室臣子之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也管不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再者是曹操主政后提拔的官员和掾属,朝中董昭、陈群等人对赵温的提议大加赞誉,纷纷表示老大人“老成谋国忠义可嘉”,曹公应早登相位以慰天下人心,至于曹府掾属更积极了,且不说日后前途可观,司空府升格为丞相府,掾属俸禄也水涨船高,从三百石提至六百石,大家得好处,何乐不为;但也有人持反对态度,这类人为数不多,但都是自长安保驾东归的旧臣,他们对汉室社稷满心留恋,可除了“大喇叭”孔融之外,也没人敢站出来讲话,顶多是私下骂几句罢了。汉室社稷固然重要,脑袋也很重要,谁不害怕曹操手里的屠刀呢?
最为难的其实是太常寺那帮礼制官员,大汉不设丞相二百余年,突然恢复古制,谁知道拜相仪式什么样?查典籍的查典籍,翻史书的翻史书,还得精选玉石赶制出相印,废了半天劲也考证不清昔日高祖任命萧何为相的礼仪。幸好曹操也没为难他们,经过三次辞让的冠冕文章之后明确表态——天下未平无需计较礼制,把丞相大印给我送来就行啦!
丞相不在殿上接受天子册封,竟要朝廷把相印给他送去,究竟谁是主谁是臣呢?曹操就是想摆这个谱,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自己的尊贵。于是一场热热闹闹的拜相闹剧开始了。皇帝刘协亲发诏书,历数曹操的功绩,由太常卿徐璆承接诏书、相印,持节去司空府授印,朝廷百官都要身穿吉服步行相随。知道的是曹操事先计划好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曹操不愿当,是天子和满朝官员死皮赖脸非求着他当的呢。
忙忙碌碌准备一番,太常卿徐璆在皇宫跪受诏书、符节,其实到曹府不过几步路程,可按照礼制要求搞得十分复杂。首先要乘坐象征天子使者的大使车,驷架朱轮,白盖赤帷;左右随护队伍的功曹车、贼曹车、斧车、督车各两辆,后面从车又有四辆,载着九卿、侍中、大夫一级的高员;队伍正前方还有驺骑四十人、弓弩手十二人,皆由郎官充任,负责引导车队彰显威严。一大串队伍加上随行官员,前面的都走到曹府门口了,后面的才刚出皇宫。城里城外士农工商,哪有不上街看热闹的?百姓云集夹道观瞻,曹操的脸面可算露足了。
曹府这边的准备也很周全。“司空府”的牌匾已摘去,“丞相府”的新匾还没挂,王必率领金甲武士封锁街巷,所有掾属都换上簇新的皂衣,密密麻麻排列门外——按照制度规定,司空掾属最多七十多人,而丞相辟用的属员最多可达三百八十多人,这支队伍日后会更加壮大。使节车队一到,所有掾属顿时跪倒齐呼万岁,声势之大震得市井肃然屋瓦乱颤,百官也得长揖回礼。虽然一方是卑微的属员,一方是冠冕的朝臣,但哪方是实哪方是虚,谁心里都有数。施礼之后众人后退,闪出一条人胡同,徐璆由谒者搀扶着下车,双手高捧诏书直入府门,尚书以上大臣紧随其后,所经之处家将、仆僮也纷纷跪倒参拜,持节使者等同于天子驾临。
徐璆如今已是七旬老翁了,他曾被袁术软禁多年不屈臣节,最后还趁袁术病逝之际盗出传国玉玺回归朝廷,因此受封太常。国家大事唯祀与戎,太常乃九卿之首,没有三公他就算曹操以下最大的官。徐璆精神矍铄步伐稳健,满脸庄重目不斜视,心里却充满了愤慨——二十四年前黄巾起义,他随朱儁镇压义军与曹操共过事,当时只觉得曹操有点儿带兵之才,哪想到当年毛头小子如今成了权倾天下的丞相,自己还充任使者跑来给人家送印,真是世事难料啊!他按捺着心情,款款来到大堂之上,但见坐榻移空,香案已经设摆好了;可即将受任的曹操却不见踪影,难道这位“三让而后受之”的大丞相还要玩什么花样吗?
徐璆并不知情,此时此刻曹操正在后堂踱来踱去,被一件烦心事困扰着。回许都之前,他命于禁、张辽、张郃、朱灵、李典、路昭、冯楷七支军队屯驻颍川附近,从那之后这七只大老虎便无一日消停,都是战功赫赫之人,没有曹操在眼前管着,谁也不服谁。今天分粮食闹点儿冲突,明天分辎重械斗一番,事后还各写奏报往曹操眼前递,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各说各的理。曹操还指望他们出力打仗呢,只能睁一眼闭一眼,也懒得计较。闹点儿小矛盾也罢了,可今早突然发来军报,朱灵麾下中郎将程昂煽动士兵造反!
“朱文博怎么搞的?”曹操气哼哼道,“当初我反复叮咛,河北兵卒初降,当以宽仁之心待之。他怎么拿我的话当耳旁风?还没征伐荆州呢,先叫人家看笑话!这些将领自恃有功目无法纪,我非拿朱灵作法,好好教训他们不可!”虽然朱灵已将程昂擒杀,并在第一时间上书自责,可还是造成了不良影响,有些河北兵不满待遇逃役回家。于禁素与朱灵不合,又来信向曹操打小报告,揭发其任性桀骜,鞭笞士卒,辱骂将佐,哄抢粮草,不啻于火上浇油。
长史薛悌紧随曹操身后,跟屁虫一样边转悠边劝:“算啦算啦,朱灵已经认错,于禁的话也有水分,损失又不大……”
“痛虽可忍痒亦难耐!”曹操恨的倒不是这点儿损失,偏偏受任丞相之际出乱子,这不是给他脸上抹黑吗?
主簿温恢倒很泰然:“正因为事情出在这个节骨眼上,主公更应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现在处置将领,岂不更叫人看笑话?徐太常还在外面候着呢,莫要怠慢了。”
“唉!忍了吧。”曹操渐渐停下脚步,又觉头颅隐隐作痛,嘟嘟囔囔道,“大好日子没一件事叫我顺心,华佗那老家伙不知怎么搞的,煎的药时灵时不灵,不针灸不见好,难道他想留个病根要挟老夫?”发了几句牢骚终于回归正题,“事已至此我也不追究了,先叫乐进、张辽分点儿兵给朱灵。现在就给他回信,我说你们写。”
记室陈琳早在一旁搦管等着,见他邪火总算消了,赶紧边听边写:
兵中所以为危险者,外对敌国,内有奸谋不测之变。昔邓禹中分光武军西行,而有宗歆、冯愔之难,后将二十四骑还宜阳,禹岂以是减损哉?来书恳恻,多引咎过,未必如所云也!
陈琳心里雪亮——曹操并未对朱灵加以斥责,还将其与中兴名将邓禹相提并论。但这都是敷衍之辞,最后却点出“来书恳恻,多引咎过,未必如所云”,未尝不是对朱灵的怀疑。朱灵要是懂事,以后就该夹着尾巴做人了。
校事赵达别有用心扫了眼文书,不冷不热道:“军中出了奸人乃监察不力所致,就算不怪罪朱灵,也应追究刺奸令史之过。”其实一点儿道理都没有,刺奸史本不在朱灵军中任职,对此毫不知情也情有可原。可身居此职的是高柔,曹操用他就为了泄当年之恨,赵达更是不遗余力撺掇使坏。
曹操正无从发泄:“说的对!高柔罚俸一年以示惩戒。”罚俸而不革职,还要留着他继续受罪,简直是猫玩耗子。
温恢甚觉不公又无计可施,只道:“处置谁不处置谁不在紧要,当派人到军中调和众将,于禁、朱灵皆是争强斗勇之人,若无人从中劝道协调,这样的事以后免不了还要再出。”
“有道理……派谁合适呢?”曹操敲着额头想了想。
温恢已有人选,却不说破:“若依在下之意,应该选一个好脾气慢性子的人。”
“好脾气慢性子。”曹操眼睛一亮,“速调赵俨出任七军总护军!”赵俨好脾气出了名,活了四十多岁脸都没红过,由他一人充七部护军,那帮武夫就是脾气再大也磨不过他。
无论如何这件事好赖对付过去了,众人赶紧七手八脚帮曹操整理衣冠,匆匆忙忙往外走。可迎面又见曹丕、曹植慌慌张张而来。曹操一边紧玉带一边问:“跑来做什么?天使都到了,还不到院里跪接?”
曹丕满头大汗:“冲儿、彪儿、林儿不知跑哪儿去了,父亲没见到吗?”父亲受封高官,诸公子也得盛装出席,要在廊下跪谢圣恩,新衣服早给他们换上,这会儿却找不到人了。
“哎呀!我哪见过他们。”曹操急得直跺脚,“这几个小崽子,跑哪儿玩去了?还不去找!愣着干什么,都去给我找啊!”
曹操一通嚷,后面可热闹了。司空府也不小,房连房院连院的,连曹丕、陈琳、薛悌带夫人、仆妇、丫鬟东跑西窜边嚷边找,也不顾内外之别了。按理说几个小毛孩子参不参与无可厚非,可曹操的态度却十分认真——曹林乃再嫁之妻杜氏所生,曹彪的生母孙氏不过府里一个普通侍女,这俩儿子都不重要;他真正在乎的是环氏之子曹冲。曹冲是曹操心中内定的继承人,无论当天子还是当权臣,身后一切都要交予此子继承,所以今天这么荣耀的时刻,一定要让这孩子出来露一面,展示给满朝大臣看。为此前几日曹操还特意为他“抢冠”,取表字为仓舒。
曹操穿房过院正着急,忽听不远处有个家丁大呼:“我的小祖宗哟,怎么跑这儿来了!我找到啦!”赶紧跑过去观瞧——这是二门以内一处偏院,有几间矮房和灶台,是庖人置备酒食的地方,谁能想到贵公子会跑到此处玩耍?这会儿华佗正带着弟子李珰之在炉边煎药;有两个新收的弟子吴普、樊阿也在一旁,却看不懂他们干什么,正扭动身躯摆出一副怪模怪样。
吴普单脚点地,伸展双臂上下抖动,样子像只大鸟;樊阿缩肩紧背抓耳挠腮,状似猿猴。再往边上看,曹操气大了——曹冲、曹彪、曹林仨小子正伏在地上,装模作样的,也不知是模仿熊还是老虎,刚换的新衣服沾了一身土。
“你们做什么!”曹操厉声喝止。
吴普赶紧跪倒:“启禀司……丞相,这是师傅仿照古人导引之术编成的‘五禽戏’,练这个可以强身健体。”
“胡说八道!”曹操扯起曹冲抢到怀中,“你当他们何等人?堂堂公侯之子岂可作此禽兽之态!”
华佗赶紧赔罪:“老朽未敢擅自教几位公子,是他们看着好玩才……”
不待他讲完曹操便冷森森打断:“华先生,老夫对你也够客气了,你至今未能根除老夫之疾,我也未加责怪。从今往后你这些弟子不准在我府里居住,都给我搬出去!这是丞相府,不是市井街肆!”
曹冲见父亲生气,忽然手指着熬药的炉子道:“爹爹快看那药炉,火在下水在上,孩儿前日刚学了《易经》,下离上坎谓之‘水火既济’,‘既济’不就是圆满之意吗?爹爹今日受封丞相,咱家圆圆满满,多吉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