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仅王粲意外,连杜袭自己都觉意外。论博学他不及王粲、论精明他不及和洽,为什么曹操偏要他留下陪自己呢?他们都走了,杜袭望着满脸忧色的曹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劝几句又不知从何谈起,拱手愣在原地——殊不知曹操留他陪伴正因为他心机最浅。
曹操盯着幽暗的灯火沉默良久,忽然开了口:“子绪,坐下吧。随便聊聊,老夫想听你说说当年西鄂县那场仗,你是如何以区区小城抵御刘表大军的。”
听曹操提起这件事,杜袭不免泛起得意之色——当年他投奔曹操并未受到重用,只当了南阳郡西鄂县的一个小小县令,却因为一场仗彻底改变了曹操对他的看法。那还是建安六年的事,刘表趁袁、曹两家仓亭交战之际进犯南阳,麾下万余兵马包围西鄂,事发突然杜袭猝不及防,当时百姓散于田野,城内之人不过千余,正规军只五十多人,辎重军械几乎没有。但杜袭生性刚毅宁折不弯,竟亲自登城,带着这五十多人奋死抵抗,击退荆州军数次进攻,硬是坚守了半个月,终因寡不敌众城池陷落。他又率领五十多人强行突围,一路阵亡三十人,负伤十八人,却诛杀了数百荆州兵。经此一役天下无人不知杜袭大名,他也迅速被拔擢为议郎、军师祭酒。
好汉不提当年勇,杜袭得意归得意,却不便夸夸其谈,只是简单说了说战斗的经过。曹操听罢连连摇头:“说着容易做起来难,五十人抗拒万人何等凶险?当时你不害怕吗?”
“敌众我寡岂能不怕?”杜袭倒是实话实说,“但生死关头怕又何益?西鄂被围之时南阳郡功曹柏孝长正好也在城里,他对在下说了一番话,在下终身难忘。”
“他说什么?”
“柏孝长奉郡将之命巡视各县,行至西鄂正赶上敌人围城。他是文弱书生,听说荆州军有一万人,吓得躲在馆驿里以被蒙头浑身颤抖
。可到了第二天敌人没攻进来,他就渐渐掀开被子,爬到窗前倾听动静。第三天敌人还没攻进来,他又打开房门打探消息。如此过了两天,柏孝长的胆子越来越大,最后也登上城楼披坚执锐与我并肩而战!”
曹操初时蹙眉,听到这里却笑了:“到底是我选出来的官,也算是条好汉。”
“不错。后来城池陷落,柏孝长当先突围奋勇杀敌,身中数箭英勇阵亡。”说到这儿杜袭牵动衷肠,语带一丝哽咽,“临终之际他对我说:‘勇可习也!’”
“勇可习也……”曹操不禁重复了一遍,“勇气是可以锻炼的。”
“不错。自古成霸业者无不习勇。六国汹汹天下纷纷,秦嬴政亦非生有神圣之能,若不习勇怎敢自号祖龙?西楚项籍拔山举鼎,高祖疏少行阵之才,若不习勇岂敢衅之?昆阳之战王莽百万,我光武皇帝志不过执金吾,若不习勇焉敢凭千骑突围而战?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成大业者无不习勇,无不敢为天下先!”杜袭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好比这眼前的滔滔长江,上古以来平天下者无人在此为战,但丞相您锲而不舍两番南征,一朝得胜必开青史之先河!如此阵仗若非大勇焉敢为之?”
杜袭的思路显然还停留在眼前这场仗,他以为曹操的焦虑是当年赤壁之败的阴影在作祟,料想丞相听了自己这话必定转忧为喜。哪知曹操的眼神越发黯淡了:“有些事情不是光靠勇气就能办到的。孙权水军并不可畏,可畏的是那些看不见的敌人。”
“看不见的敌人?”杜袭不明其意。
曹操茫然起身:“五十人抵挡万人倒也可战,怕只怕老夫以一己之力独对全天下之人。”扔下这两句没头没尾的话他信步踱至帐口,掀起帐帘仰望着夜空。
寒冷的冬季渐渐过去,又是一个春天。这个夜晚晴朗温和,一弯新月挂在天际,把淡淡的光芒洒向大地;可曹操的心绪却仿佛被万里乌云笼罩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战场的胜负总可以设法把握,但人生际遇却难以预知。曾几何时他不过是个踌躇满志的青年,想为这大汉天下尽心尽力,亲手缔造了许都,开启了汉室复兴的契机;可后来又开始害怕大汉中兴,害怕还政天子之后那清算的屠刀,多少个夜晚只要一合上眼睛就想起玉带诏,想起那句“诛此悖逆之臣耳”,那个“耳”字最后一竖似乎还在滴血;但不知何时起,那畏惧又渐渐化为欲望,又想把这个天下据为己有。人之心性真是变幻莫测难以捉摸。
要亲手改变已经创造的一切真那么简单吗?时至今日曹操不得不承认,汉室天下依然“有德”。或许这种“德”早已被岁月和战乱风化得模模糊糊,但它依然还存在——那就是开汉以来所遵循的道德教化。董仲舒所论“天人感应”,孝武帝罢黜百家、表彰六经、设立太学,光武帝勤修经学、宣布图谶,班固修撰《白虎通义》订正古今礼法,就连昏庸无道的先朝灵帝尚且校订六经大肆宣扬……孔孟之徒在地下长眠了五六百年,可是他们所标榜的道德教化依然存在,依然笼罩着这个国家,而且已成为汉室社稷的最后一道保障,虽然它无声无形,但这个看不见的敌人比千军万马更厉害,桎梏着每个人的心灵。一个从小就教育百姓读《孝经》的国家,改朝换代是何等样事?不啻把天捅个大窟窿!王莽那血淋淋的下场还不足以为鉴吗?
与荀彧的决裂或许只是个极端的例子,但更可畏的是那些不表态的人——貌恭而心未服。想必任何人心中都觉得篡夺汉室是万恶的,不过迫于身家性命极少有人敢像荀彧、孔融那样登高一呼。强权可以威慑一时,却不能威慑一世。以势压人如同以石压草,只要石头不在,野草早晚是要冒出来的。就像那些被禁锢在屯田上的屯民,只要得机会总是会逃走的。对于曹氏的抵抗就是这样,只要顺这条路走下去,势必会充满非议。如果一个政权从开始就充满非议,岂能长久?美好的话都会说,曹操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朗言:“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可是到头来自己却要为帝为王,情何以堪?所以当荀彧劝告他“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时他才会如此恼恨,这岂不是揭曹操的言不由衷的短处?
如何才能打破四百年来的士人道德,创造一个供自己子孙享用的崭新王朝?光是提升地位迈向至尊显然远远不够,要做到这一点恐怕只能靠屠刀。就像杜袭所言那句“勇可习也”,不管前途如何,闭上眼睛去杀吧,去砍吧!斩断旧有的道德圈子,甚至舍弃那些曾与自己相濡以沫的人,重新竖立新准则——再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是普天之下唯我独尊!
但是这真的能成功吗?曹操扪心自问,就连他这样出身宦官家族,走上离经叛道之路的人都无法摆脱儒家教化的窠臼——他打着复兴汉室旗号走上相位;借着天子名义招贤纳士;同样也拿着忠孝之义去教谕自己的儿子,当儿子结党谋私之际他也不能容忍;当与董昭筹措谋夺九五之事时他总是那么鬼鬼祟祟,其实在他本心里也觉得这是见不得人的事。更重要的是,他还要用儒家的忠孝之道去教化自己的臣子。天下的道理简直是个圈子,掌权者不遵礼数离经叛道,却要臣下子民遵循道义效忠自己,这真是可笑至极,可悲至极……
曹操仰望月空越想越烦,不禁喃喃自语:“兼并者高诈力,安危者贵顺权。可是不施诈力何以至权贵?既施诈力又何以使万民顺服?难道上古尧舜真的是靠仁义安天下的?此真千载不解之谜……”
杜袭一头雾水跟在曹操身后站了半天,听到此语才明白曹操所虑并非战事。他虽秉性刚直,脑子却实在不快,也望着那弯新月,心头依旧懵懂——今夕何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令丞相难以入眠?
进退失据
就在曹操父子各怀心事望月沉思之际,六百里之外的沛国谯县也有一人正对天长叹,那便是已经卸职的尚书令荀彧。
谯县虽是曹氏故乡,但曹操的近支子侄大部分已迁居邺城,留下的人不过是看守田地坟茔。至于曹家那座老宅早已扩建为丞相行辕,庄院篱笆换成了青石高墙,百姓柴扉变成了起脊门楼,积谷场院改成一间间掾属房,围墙四角建起谯楼,士兵日夜守卫——这宅子和它的主人一样,早已面目全非。曹操两次南征都曾落脚于此,幕府僚属也在此处置事务,不过那只是片刻繁华,军队开拔他们就走了。现在这偌大的府邸只有荀彧一位“客人”,被安排在一间客堂里。每到夜晚百余房舍都黑黢黢的,唯有一点火光,鬼气森森的,静得可怕。
荀彧受曹操之命转任光禄大夫,说是请他持节至军中宣示王命,实际上夏侯惇却把他“护送”到了这里。其实数月前大军就离开了,根本见不到曹操,也见不到任何同僚。夏侯惇请他在此等候丞相调遣,却不许迈出行辕一步,陪他住了两日,第三天清晨就带兵奔赴前线了,照顾他的差事落到驻守谯县的将军曹瑜身上。这位丞相的族叔待人倒还算谦和,却没什么才干,除了吃喝拉撒其他一概不知——就这样,荀彧与外界彻底隔绝了。
刚开始曹瑜每天都来看看,问问他的生活起居,后来两三天才来一次,再后来也不露面了。这座宅邸除了他之外,只剩下送饭的仆僮和把守大门的士兵。孤灯一盏,空屋一间,炭盆一只,荀彧就这样冷凄凄熬过了一个冬天。不过他却不觉有什么不自在,甚至还感到一丝安宁。其实面对这冷清清的院落和面对满朝文武又有何不同?反正他始终这么孤寂,反正心中苦闷永远解不开,反正大汉天下已经这样了,见不见人、说不说话还有什么意义?哀莫大于心死……
春天就在一片寂静之中渐渐到来了,但荀彧的心境却永远停滞在漫无边际的寒冬。他不再想朝廷的事了,也不再考虑南征是否顺利,只是盯着白旄节杖呆呆出神——象征天子权威的符节倚在墙边,三个多月没碰一下,已落满灰尘,就像一根废弃的拐杖。荀彧感觉自己就像这根节杖一样,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了。其实整个大汉朝廷也像它一样,慢慢步入历史的尘埃……
谯楼传来“咚!咚!”两声——定更天了。荀彧习惯性地起身,推开窗棂仰望天空,时值初春天色已黑,一阵凉森森的风袭来,吹在脸上怪痒痒的,东边已然升起一弯新月,又一个无眠之夜要开始了。忽听远处传来轰隆隆一声响,院门打开了,隔了半晌自房舍的阴影间恍惚走来一人,继而传来一声问候:“下官参见荀令君。”
荀彧伫立窗前没有动,望着那个黑黢黢的轮廓木然道:“哪还有什么令君……你是谁?”
那人从黑暗中走过来,幽暗的灯光下显出一张年轻而陌生的脸:“在下幕府校事刘肇,奉丞相之命特来探望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