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汉中
无论发生何事,策划好的战争还得进行。建安二十年三月,曹操不得不压抑下忧郁心情,开始第二次西征,这次的目标是久不顺服的马韩余党、羌氐部落以及“米贼”张鲁。
依旧是曹操亲率中军从邺城出发,在弘农郡与夏侯惇会合,继而出潼关与夏侯渊及雍州诸部会师,然后再大举推进。所不同的是此番用兵所带随员甚多,陈矫为随军长史、刘晔为行军主簿,这是素常就有的差事;可侍中王粲、杜袭也得随军,辛毗、杨修、路粹、司马懿、韦康、应玚、丁仪、董遇等一众掾吏都充了谋士,连孔桂也被带上了,幕府供职的文苑之士几乎抽走一半。最莫名其妙的是,曹操仅命二子曹彰相伴,曹丕、曹植双双留于邺城,而且直至他离城之日也没指明谁负责留守诸事,实际上他把家托给了袁涣、凉茂、钟繇等大臣,俩儿子谁都无权!
按照惯例出征之日臣僚要送行,但这次送得格外远,而且送行的人也比往常多,众公子自不必说,连卞氏、环氏、王氏等几位夫人都乘车来了,更热闹的是还有一些地方官羁留在邺城,也融入送行队伍,加上随主伺候的车夫、仆役,浩浩荡荡好几千人。
也不知曹操在琢磨什么,始终没说句“大家回去吧”之类的客套话,曹丕、曹植正巴望着多讨好父亲,岂敢拍板说不送了?群臣更不敢抱怨,只能硬着头皮跟着。饥餐渴饮晓行夜宿,送了一程又一程,出魏郡、入河内,一直送到黄河沿岸孟津渡,曹操还是一句辞行的话都没有。遥望对岸邙山,大伙心里直嘀咕——西征路都快走一半了,干脆咱都跟着打仗去吧!
关键时刻倒是孔桂起了作用,嬉皮笑脸对曹操道:“主公,渡河可就到河南了,文武群臣还都跟着呢,邺城都没人管了,索性咱迁都洛阳吧!”一席话逗得曹操大笑,这才传命令,一面搭设便桥,一面与众人作别。
其实曹操也知道自己的固执给大家添了麻烦,耽误了许多事,但他偏偏不想叫群臣回去。之所以要他们跟随,并非出于何种考虑,仅仅是留恋这种热闹。他以往的岁月中从没似今天这般热闹,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把全天下人都带在身边,就为了让他那颗日渐孤独的心多感受一些温暖。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他已经老了,开始犯病了,开始耍小性了,开始怕冷清了……他自己都清楚,可就是把持不住。
曹宇、曹据、曹峻等小弟兄难得离开邺城这么久,与其说送父出征,还不如说游山逛景来的,几日下来都玩疯了,这会儿才想起依依惜别,都来抱着大腿甜言蜜语。曹操也乐得他们如此,搂着几个小儿有说有笑,以往也是不多见的。有人把卞氏夫人的车驱到曹操马前,夫妻隔着帘子说话。
老夫老妻本没多少话嘱咐,可这次卞氏却依依不舍,流着泪幽幽咽咽:“我们女人不该问军国之事,不过战事若顺尽量早回来。玹儿没了,咱们熊儿也不好,当年华佗在世时说他十岁有小恙,这俩月他喘病越发厉害,你千万早去早归,回来晚了只怕……”话说一半卞氏感觉自己多口了,大战在即不该给他添愁烦。但曹操已揣摩到,曹熊可能快不行了,回来晚了恐怕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我把李珰之给你留下,尽量给熊儿治,若实在不行……”曹操望向远处曹丕、曹植兄弟,“你也别难过,胳膊再长拉不住短命鬼,由着他去,可能还少受点儿罪,死了的倒比活着的叫咱省心。”
不仅魏公一家道别,大臣们也各道珍重。最后曹丕、曹植、曹彪捧上一盏盏践行酒,让随军之士畅饮。这酒一捧,曹操察觉到了异样——曹丕大体上一视同仁,不论亲疏远近挨个递酒;曹植本来豪放不羁,跟谁亲厚就敬谁酒,今天却也中庸起来;唯有曹彪大大咧咧,只给曹真、曹休他们递酒,哥几个旁若无人聊起没完。
眼见此景曹操突然意识到——那晚邢颙密奏以及询问桓阶三人之事泄露了!若不然曹植何以留心这些琐碎之举?他立刻转脸在人群中搜寻,果见杨修扎在角落里低头不语,根本不往曹植面前凑,似是特意疏远避嫌。
曹操陡然生出一阵被欺骗的恼怒,但眼下他得忍着,这话不能挑明。是谁吐露出去的呢?他又把目光扫过桓阶、路粹、杨俊,每个与那晚之事有关的人,看谁都有嫌疑,可又都很自然。而当他眼光与邢颙相接时,但见邢颙满脸阴沉,冲着他微微摇了摇头——很明显,他也察觉到泄密了,身为告密者自然不会那么做,他现在处境尴尬,也没搞清是怎么回事。
“你俩过来!”曹操点手唤过校事赵达、卢洪,“有件机密之事要你们查……”
卢、赵二人许多日子没得差事,这会儿恨不得有点儿事,忙跑过去踮起脚尖听着,最后深深一揖:“主公放心,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切记要隐秘,不得叫其他人知道。”曹操再三告诫。
这时就听一阵爽朗的笑声,曹植敬酒正敬到王粲,他俩之间倒没什么私意,纯属文苑之友,不免说笑几句。丁仪却过来凑趣:“以往出征临淄侯必有诗歌送行,今日不免也要吟上几句吧?”
“正该如此。”曹植微笑点头。
“且慢!”王粲狡黠一笑,“歌功颂德之词我都听腻了,公子提前在府里下些工夫,事到临头乔模乔样唱一番,算得什么本事?谁知道有没有人替您背后捉刀?”
曹植知他故意玩笑,也戏谑道:“非是我自夸,有资格为我捉刀的这世上恐没几个,必定得仲宣兄这等造诣之人。难道仲宣兄这常伯之位不要了,想到我府中谋一小吏?”此言逗得大伙无不莞尔。
王粲是聪明人,眼下除了孔桂再没人比他更得宠了,而他的固宠之道就是循东方曼倩之遗风,大献文才、大说大笑,一副无所在意的样子,所作诗赋一概迎合上意,至于曹氏家事更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此刻他渐感这玩笑越开越深,马上陡然一转:“莫道那些没用的,既然您说无人代劳,那我出个题目请公子立刻作来。”
丁仪自要为曹植敲边鼓:“甚好,公子就给他作一首,免得这厮不服!”
曹植道:“我若作得出,仲宣罚酒一盏,作不出我自罚三盏。”
“你道三盏,我也是三盏!”王粲信口而来,“就请只为我与丁仪作首诗,权当友人送别,而且不准有留恋惜别之意。若能脱俗我便认输,若庸庸碌碌,即便作出来我也不认。”
“噫……”众人不免失望,既然不准写惜别之意,无外乎祝前程光明之言;可转念一想,似乎也不简单,这题目忒烂很难写出新意,既要脱俗可就难了。哪知曹植招呼仆从捧酒近前,一边抱起酒瓮倒酒,一边脱口而诵:
从军度函谷,驱马过西京。
山岑高无极,泾渭扬浊清。
壮或帝王居,佳丽殊百城。
员阙出浮云,承露槩泰清。
皇佐扬天惠,四海无交兵。
权家虽爱胜,全国为令名。
君子在末位,不能歌德声。
丁生怨在朝,王子欢自营。
欢怨非贞则,中和诚可经。
(曹植《赠丁仪王粲诗》)
一首诗作罢,三盏就刚好斟满,众人齐挑大指——这诗作得真别致。说是赠王粲、丁仪的,其实却大赞父亲用兵如神,直到最后两句切入正题,且颇有戏弄之态。“丁生怨在朝,王子欢自营”,想要建功立业的你们都憋不住了,巴望着有机会出去;“欢怨非贞则,中和诚可经”,这次随军你们可别美坏了,喜忧得当才益身心!
王粲早断定曹植能赢,身为臣子就要哄人家高兴,真难做的题目他也不会出。但他以为曹植将以辞藻取胜,没料到能赋予滑稽之感,不禁咋舌:“心服口服,愿饮三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