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灯没有普及以前,看戏只能是白天。如今沪城各大戏园子都装了照明灯,夜戏便多了起来。
夏令配克大戏院是去年由匈牙利设计师设计建造的,老板是英国人,是如今沪城第一豪华的戏院了。两层的西式建筑,金光闪闪的大招牌隔着车窗老远就能看见。
郭冠邦与方绍伦一同坐在小汽车后座,看着闪烁的霓虹和拥挤的人群,笑道,“只要是言老板亲自登台,戏票前一日就抢光了,沪城爱听他这一嗓子的也多,只是闹腾了些,还要请绍伦多担待。”
他今日一身派克呢西服,下车侍从给他披上狐狸毛领的大氅,刨花水将整头黑发都梳向脑后,露出光洁额头,翩翩富家公子哥的打扮。
方绍伦忙摆摆未曾受伤的左手,“我还是沾了郭兄的光才有此耳福,听说言老板唱杨贵妃唱王春娥都是极好的。我自东瀛回来,还是头一回来戏院听戏。”
他出门时阿良也要帮他梳刨花水,他嫌伤了手清洗麻烦,便没有梳,散着一头黑发,西服外套了件黑色大衣,脖子上挂着格纹的羊绒围巾,是极随意日常的装扮。
郭冠邦跟他一照面,便觉得到底是要小上几岁的人,这面皮都要嫩上许多,白净的跟能掐出水似的。
侍从引着他们穿过拥挤人群,上了昏暗楼道,顺着长长走廊进了二楼正中的包厢,戏台离地近一米,坐正对着的二楼,视线极好。
且此时的戏剧表演,不使用音响设备,纯靠肉嗓,声波往上传,二楼听得更为清晰。
方绍伦一落座,目光便集中到了装饰华丽的戏台之上,因第一出便是唱《贵妃醉酒》,舞台是华丽的宫廷布景,金色龙纹和红色帷幔营造出唐代宫廷的富丽堂皇。
打完三通,喧嚣拥挤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一阵二胡三弦鼓板的敲击声中,杨贵妃头戴凤冠身披彩衣在侍女们的簇拥下摇摇摆摆登场,全场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言老板一亮嗓子: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掌声雷动,叫好声不断。
言老板的唱腔婉转悠扬,身姿优美,方绍伦听得如痴如醉,等到中段,实在忍不住手指磕在茶几上,二郎腿一抖一抖的,跟着小声吟唱。
方学群也爱听戏,五十大寿的时候还请了北边著名的喜德班到月城连唱了半个月,正好方绍伦暑假在家,几乎场场不落,几出有名的戏唱词背得滚瓜烂熟。
所以郭冠邦约他吃饭,对他来讲没甚吸引力。但约他听戏,他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在东瀛三年,去哪里听这样好的戏?几张唱片来来回回的放,都磨出花来了。
郭冠邦是梨园常客,自然不觉得这听戏的机会十分金贵,反倒趁方绍伦醉心听戏,借着戏台流光,不动声色的打量起身畔的人来。
越看越觉得,哪哪都长得合心合意,正面脸庞好看的男女,郭冠邦见得不少,侧颜这么俊秀的,方绍伦可算第一人。
整个头型圆润饱满,每一处线条都流畅自然,鼻梁如山峦般起伏却不显突兀,便是不笑唇角也微微上翘,下颌一道流利的弧线蔓延至耳廓。
方绍伦浑然不觉身畔贪婪注视的目光,他眼睛看着台上,左手伸向一旁茶几上的果脯盘。
郭冠邦心头一动,目光转向戏台的方向,右手跟着伸了过去,如愿按到一抹微凉的柔腻,他恍若未察,指尖微一摩挲,细细品味了一番质地,才转头道,“哟,失礼失礼。”又把盛着果脯的白瓷盘往方绍伦面前递了递。
方绍伦倒不觉有异,他一心记挂着台上的戏,道了声“无妨”,拈了一块果脯放嘴里,唇间嚼动着,眼睛又转回了台上。
他的唇形比之一般男子,要略显丰盈些,但又不厚重,鼓动间就跟嘬唇亲吻一般,郭冠邦瞄得心头发痒,只是方绍伦可不是优伶小倌,急切不得,还得徐徐图之。
正好《贵妃醉酒》这一出戏唱完,中场休息,侍从带了两抹身影缓步上楼来。
一个穿旗袍的中年妇人,先言笑晏晏的跟方绍伦打了声招呼施了个礼,又转向郭冠邦,很是恭敬感激的递上手上的一摞单子并一只拧开的水笔,“打扰三爷的雅兴了,只是年年都等着这笔款子给孩子们裁冬衣,去公馆两回您都不在,只好追到这儿来了。还请您原宥一二。”
郭冠邦显然并不介意,接过水笔在那摞单子上龙飞凤舞的划下大名,又道,“今日陪客不便多聊,改日再去局里探访,还请务必上心些,今年据说是个冷冬哩。”
“您放心,有您的善心护佑,必定让他们吃饱穿暖,绝不敢敷衍欺瞒。”
中年妇女带着身侧的小丫头千恩万谢的走了,方绍伦奇道,“是来找郭兄捐资的么?”
郭冠邦却并不多描摹,只答了一句,“慈幼局的,一天到晚四处拉赞助。”似乎是不太耐烦应付的口气,但言语结合举动,外冷内热的慈善形象顷刻竖立起来。
方绍伦富贵里出身,又留洋海外,心性未免单纯了些,见郭冠邦面相温和,又行此善事,相识的起因以及他没有邀请袁闵礼所生出的那点子介怀便渐渐消散了,语气转为热络的攀谈起来,话题不免转到白慧玲身上。
“今日怎么不见白小姐来看戏?”他来之前以为白慧玲会在座,倒不想就他们两个。
“她今日要在美东登场。”郭冠邦面庞上闪过一丝郁卒,一副无可奈何的口气。
方绍伦便也多问了一句,“看样子,郭兄也是不愿白小姐去那等场合?”偶尔去跳个舞娱乐消遣是一回事,挂牌登台又是另一回事了。
郭冠邦点头,“不瞒绍伦,我自然是不愿意的,奈何慧玲是个主意大的。”他叹着气,摆出极烦恼的神情来。
方绍伦讶然,大抵女子下海当舞小姐都是有些不情愿的,闵礼上回说白慧玲求的并非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却不知所求为何?
那晚在包厢里对着郭冠邦极温柔娇媚,还帮他挡酒,看着又不像是无情意的样子。
郭冠邦凑到方绍伦耳旁,低声道,“绍伦也不是外人,我也无需遮掩。我对慧玲当真一片赤诚,只是我在定城早有妻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慧玲不愿为妾,确实也是委屈了她。”
他年纪与张定坤差不多,早有妻室不稀奇,而白慧玲不愿为妾,方绍伦也可以理解,叹道,“白小姐出身不凡,素性高傲,不愿为妾也在情理之中。”
他皱眉思忖道,“她又家逢巨变,郭兄若能悉心相护,想必也能令美人宽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