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在咸阳任官,在咸阳成婚,前后加起来,一共在此生活了两年,所以他对这座城市很熟悉——过了渭桥,便处处都是娴熟的记忆,马车还未拐弯,就能知道下一条街景有何特色。但他麾下的绝大多数人,不论是南郡的乡里子弟,还是岭南的谪戍之卒,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帝国都城,顿时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跟在黑夫戎车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咸阳城的规模是他们闻所未闻的,它没有外郭,这让都邑显得更加无边无际,尽管以它为中心的朝廷已经被南方的乡下人击败,领土急剧萎缩,但丝毫未影响这座城市的繁华:咸阳人口多达百万,而北伐军们此前到过的最大城市江陵和宛,不过十万上下,二三线省会城市,如何与一线巨都相比?过了如同彩虹般横跨天河的壮丽渭桥后,士卒们可以见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座繁华的都市,城中道路两边皆种的有榆树、槐树,郁郁林林,道路两旁是方方正正的里闾,有序的房屋鳞次栉比,这么好的规划,显然是当年强迫症患者商鞅的杰作。眼下每个里闾门客都有北伐军士卒守着,门户紧闭,这是为了避免更大的混乱。路过渭北沿河大道时,咸阳南市在此,乃是交易马牛羊、粟米稻谷等畜、粮的场所,往昔太平时,从朔方、上郡、北地送来的马羊嘶鸣,来自关东的粮食也车来车往,堆积如山,十分热闹,隔着十几里都能听见市中传出的声音。可今天,却冷清非常,所以士卒们感触不深。而最恢宏的要数北坂上的咸阳诸宫。遥望之,也不知是何宫、何阙,远高出内城墙之上,明峻挺立,郁郁如与天连,它那庄严的高阙,就像季婴曾对乡亲们,用乏善可陈的词语所描述的那般:“仿佛悬浮在空中。”总之,所有第一次来到咸阳的北伐军士卒,都瞪大了双目,只觉得眼睛不够用。若非亲眼所见,人们根本不会相信,这座城市的规模堪称无与伦比,再勇敢的人看到这样宏伟的景观,都不禁战战兢兢。旋即滋生的,还有贪婪……“如此大的都邑,该有多少钱粮金帛啊!”尽管,士卒们现在还不能完全了解,那些宫室、市肆内有什么:石板铺就的宽阔广场、两宫土墙相夹的狭窄甬道,高大威武的十二金人,装饰金玉的恢弘大殿,陈列得满满当当的青铜礼器,成排成排的编钟,从大到小的鼎簋,能将整个咸阳照耀得灯火通明的铜灯烛架,美轮美奂的漆器。更有秦始皇帝统一天下时,从六国掠夺来的无穷财富,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府库中成串成串的半两钱,装在箱子里的大块金饼……以及凝结了千年华夏智慧的简牍书籍,十二诸侯之史,诸子百家之作,都安静躺在御史府的几个图书馆里。所有人都垂涎三尺,若非军法约束,若非武忠侯抱着娃行在最前方,众士卒早就迈不动自己的腿,要冲进那些宫室里,大抢特抢了!黑夫能感受到麾下士卒的震撼和贪婪,这批有资格随他进入咸阳的兵,多是从云梦起兵开始便相随左右的,军纪冠绝全军,连他们都为这座都邑财富诱惑得躁动不安,更何况其他部队?人性本恶,欲望需要疏导而不是堵塞,黑夫知道自己能走到今天,靠的是什么,他不可能让士卒冒着矢石,千里迢迢走到咸阳,最后却空手而归……于是早在入城前,黑夫就让军正传令:“使前锋军正官吏,籍吏民,封府库,禁宫室,收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并告诸屯士卒,待发伪帝府库后自有大赏,敢盗掠者刑,敢冒犯官吏百姓庐舍者死!”话虽如此,但那些奉命封府库,卫宫室的士卒,是否会偷偷拿点什么塞进衣襟褡裢里,黑夫可不敢保证?毕竟当年秦军破寿春,王翦也下达了类似的命令,但黑夫和手下人也没少中饱私囊,并获得了第一桶金,否则哪有钱大兴蔗田……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当年他做不到的事,觉悟还不如他的北伐军士卒,能做到么?黑夫没指望过,他的要求,只是杜绝杀人放火,欺掳百姓,让这场进京赶考,拿个及格分。“至少,不会再有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这座城池,也不必毁于一旦!”“胡亥私库里的金钱取之人民,归于人民,也不算过分吧。”如此想着,车马停了下来,抬起头,却是巍峨的咸阳宫到了…………咸阳宫门前,还有一行人在此等待,季婴站在最前面,满脸自豪,他旁边是一辆辎车,上面好似躺着一具尸体,车侧还有一个披头散发,跪在地上的人,双手高高举着一把剑……跟在黑夫车后气喘吁吁抵达的王戊、周青臣直到这时候才明白,今日投降的主角,显然不是他们,而另有其人……黑夫将抱了许久的小屁孩放了下来,让人带下去好生照顾,又令御者驱行至季婴面前,指着那跪地之人道:,!“此何人也?”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憨厚却又憔悴的脸:“罪臣婴,见过武忠侯。”黑夫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宗正为何憔悴如此?”子婴叹道:“当日在梅岭,以为与君侯永别,婴哀伤不已,恨不能与君侯同去,加上水蛊复发,竟形容渐毁,后得闻君侯起兵于南方,仍将信将疑,不曾想竟真能再见君侯,婴不胜喜悦!”“这又是何剑?”子婴道:“此天子剑,太阿剑!”天子素有佩剑,秦始皇自从搞到传说中的春秋宝剑“太阿”后,爱不释手,以为天子剑,黑夫为郎中户令时,常见其佩戴。“敢告于武忠侯,先前赵高欲劫伪帝东窜西河(河西,陕西韩城南),以帝玺、天子剑献予楚人,婴甚至不能使其得逞,遂击之,赵高走,我又苦心劝说伪帝向武忠侯肉坦而降,但胡亥他……”子婴垂首道:“胡亥自知罪孽深重,竟自缢于郑国渠畔一亭舍中,婴只好收其尸身,与天子剑一并来献!”“如此说来,这就是胡亥之尸?”黑夫略微动容,让季婴掀开那辆辎车蒲席,却见躺着一具僵直的尸体,身上依然是皇帝冠冕,脖子上有条明显的勒痕……孰视其容貌,确实是胡亥不假,但也不能排除替身的可能。“周青臣,王戊?”黑夫喊了后面两个投降的九卿,让他们近前来看。“可是胡亥?”王戊凑近一瞧,还真是胡亥,虽然对这个荒唐的皇帝意见很大,但此刻见其死相凄惨,仍是鼻子一酸,只差点泪撒当场,喏喏道:“似是胡亥本人……”岂料一旁的周青臣立刻大呼起来:“这绝对是胡亥,我记得他脸上这颗痣,绝对假不了!”王戊又被老周坑了。黑夫很满意周青臣的态度,又让远远跟来的群吏上前,虽然也不乏暗暗抹泪的人,但当着黑夫的面,大家都学乖了,不管先前见没见过胡亥,众人皆一口咬定,这就是胡亥,死得不能再死了!子婴心中冷笑,恨不能立刻拔剑杀了这群忘却嬴姓公室厚待的诸卿僚吏们,他明白,黑夫必须让所有人都笃定:伪帝已死,再也翻不起浪来了。而之后,按照子婴的想象,一向:()秦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