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马车买得正是时候,前些时日,始终在流离岁月中陪伴父亲身边的幼子苏过,驾着马车去到广州,接回自己从汴京城赶来团聚的妻儿。苏过一家的到来,令姚欢更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受。自己落户于苏宅,若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竟有些像知情,借住于当地一户祖孙三代、和睦友善的农家。苏轼,和他那有“小东坡”美名的儿子苏过,很少流露出文士气,父子俩往往不是在菜畦里施肥,就是在山野里捡柴,或者与姚欢和阿缨夫妇一道,观察分组施肥的咖啡树的生长情况。从姚欢的眼中看去,苏轼这位老者,此时的魅力,已不在于能写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或者“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句子。他的魅力更在于,拥有此时以及后世多少文人都缺乏的本事:就算入仕后鲜少在政治上得意过,他依然拥有融合了岩羊之坚韧、猿猴之机敏、河狸之务实、驯鹿之温柔的灵魂。熏天的权势何足艳羡,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这样的灵魂,抒发对于世事与他人的爱的方式,远远不止于吟诗作词。绮丽的辞藻与幽深的学问,似乎让位给质朴又颇见功力的生活技能。在苏过的家小抵达的翌日,务农归来,苏轼就兴致勃勃地坐在院中枇杷树下,用篾条开始编帽子。他编了一种中间挖空、帽檐宽阔的圆形竹帽,得意地招呼苏过的妻子、姚欢和阿缨来戴。帽檐为女子们的面庞挡住了炎夏炽烈的阳光,女子的发髻则能从竹帽中间露出来,反倒起到固定竹帽的作用,让主人戴得十分稳当。又过了几日,大清早,苏轼只与宅中诸人说,枇杷熟了,自己采一些下山,摆去朝云在西湖边的墓前。待到未时末,老人与邵清一同回来,笑吟吟向姚欢道:“集市上竟宰了三头大羊,老夫赶忙向州衙讨了邵医正这个壮丁,将三副羊脊骨都扛上山来。老夫还买到了肥腴的蛤蜊。今日你们便将灶间让与我,等着吃两道御厨都做不出的好菜。”羊脊骨,就是后世俗称羊蝎子的。苏轼煮羊蝎子,不仅加米酒、姜、陈皮、豆蔻和清酱,还让苏过去田里砍了新鲜的甘蔗来,削皮切块,与羊蝎子同煮。关注公众号:关注即送现金、点币!姚欢不由喝彩,太机智了,这连炼蔗糖的步骤都省了呀,成菜还多了几分新鲜甘蔗的清香。至于配蛤蜊的食材,姚欢看到苏轼去鸡窝里掏出几个蛋时,还以为老人要做蛤蜊炖蛋。不想,苏轼做的,比那道厨盲都会做的蒸菜复杂精细得多。他先将蛤蜊用笊篱兜着,入沸水略汆,令贝壳迅速打开。捞起取出蛤肉,与荸荠一道剁碎,拌入鸡蛋液中。猪肥膘肉粒子,撒在烤热的石板上出油,将混有蛤肉和荸荠碎粒的鸡蛋液倒上,用锅铲摊开、拍扁、盛起,便如后世闽南一带的虼仔煎一般。口感却比普通的牡蛎煎蛋,多了几分荸荠带来的脆嫩。席间,苏轼指着姚欢,与邵清笑言道:“姚娘子前几日说老夫,乃官宦中最会写词的厨子,此言甚妙,老夫喜欢。”因又对姚欢道:“厨子要做得地道,就要善于就地取材。岭南果子甚好,炖羊肉用甘蔗,炙蛤蜊加荸荠,皆是锦上添花之举。”姚欢啃着一块甘蔗汁香的羊蝎子,听了苏轼所言,想到后世的一道芒果虾球,遂认真道:“开封城的樊楼,有道当家菜,叫蜜虾球,乃用蜜梨切丁,与河虾一道,裹了麦粉油炸。惠州此际又正当枇杷熟时,若用枇杷替代蜜梨,应令虾球更为汁水丰盈。”苏轼合掌称妙,冲邵清眨眨眼睛:“罗浮山白鹤峰胡豆司姚提举发话,有劳邵医正回头再跑一趟腿,为吾等带些东江里的肥虾上来。”老人又饮了一口苏过去隔壁林婆酒坊打来的酒,对着一桌子晚辈,忍不住又继续得瑟道:“老夫不但是好厨子,还是杜康转世,你们尝尝,这是老夫教林婆婆,用米、麦、山泉水,酿出的真一酒。所用的酿酒食材,听来无甚稀奇,但各自配比,乃是能否出好酒的关键。”姚欢看着杯中被油灯映得波光粼粼的米酒,忽地想到一个实验,向邵清道:“你在州府的医署中,有炒药材的铁锅吧?带一只给我。”……十日后,林婆婆酒坊中。苏轼和邵清立在地炉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姚欢“变戏法“。架在地炉上的陶缸中,水已沸腾。姚欢和林婆婆将一个木甑放到沸水上,然后往里头倒入已经加了酒曲的米、麦、水混合物。热雾蒸腾,阵阵粮食的香味扑面而来时,一老一少两个女子,用巨大的木铲不断搅动着木甑里的物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