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州城。圆月悬于中天,像这个世界上唯一光明的物体。对于怀有秘密的夜行者来讲,月光有些太亮了。但夜行者不能再等,他怕每一个新的白昼,都会带来变数。马庆蜷缩在树后,静静地望着不远处那座小院。弩手的视力总是超群,马庆借着月光,能看清柴门上残碎的缟素。此景,或许解释了院落为何会荒芜。家中的顶梁柱殁于疆场,妇孺只得另寻出路。“这一路,老天也在眷顾我,没给我使绊子。”马庆心道。倘使面前的院落中仍住着人,他也不知如何用最安全的法子,取到自己要的东西。挪到三更响过,马庆躬腰,循着树干墙垣的阴影,进了院子。难受极了马庆挖得很小心。因为他知道,自己将先碰触到什么。而这处墙角,他也是熟悉的。庆州与西夏南边的城寨一样,春天时杏花开得特别旺。大约老天爷觉得人间这片土地太苦了,偶尔发些善心,给风沙暗沉的边关,添些生机的色彩。姚家这堵墙外,就长了两棵高大的杏树。从六七岁时像松鼠般灵巧地爬上枝桠间,到情窦初开后静静地立于树下说话,杏树见证了两个孩子从身体到精神的成长。马庆不敢多去想,他怕心口太疼。心疼会令人恍惚,便做不成什么事了。一声幽微的“叮”音,马庆手中的铁镐,不出意料地碰到了似乎是陶罐的东西。挖到了!马庆的神经刚刚一松,却陡然觉得咽喉被一只铁钳般的手臂制住。几乎同时,冰凉的利刃尖端顶住他左耳下的脖颈处。“莫用铁镐伤我,我的刀会比你的铁镐更快。”身后的人轻声道,仍是这些时日来惯常的沉静。马庆被那手腕逼得只能仰头。他盯着中天明月,报以同样平和的语气:“你待怎样?”邵清问道:“你是姚家何人?”马庆道:“你在说什么?”邵清道:“进到庆州的第一天,你就深更半夜来姚家,为何?”马庆反诘:“你又是何人?邵郎中,你不是大宋朝廷派到西军的医官么,怎地盯着这个院子?”“我是姚娘子在京中的朋友。”马庆微微一抖,却不说话。邵清感到马庆绷紧的肩头似乎松弛了些,倏地收臂撤刀,退开三四步,将匕首横在自己胸前,对那个背影道:“你不说,那我来猜。你不是西夏的汉人,你本来就是宋人。”马庆依然沉默,但他缓缓站起来,起身的同时,将手中铁镐轻轻放在脚边。邵清顿了几息,又道:“刘阿豹的弩机,原是你所用。行军时有几日,刘阿豹出账看蹴鞠,我去晒药,你动过散弩,但只动了那个刻有歡字的断柄。若你只是要探得弩机关窍的夏人,为何不动其他部件?”马庆终于回过身,看着邵清:“你做医官当真可惜了,眼力好,夜行无声,手上功夫还如此了得。真奇怪,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个郎中,你应该为朝廷做探子才是。”邵清辨出对方口吻中的嘲讽,轻叹一声:“你其实不必藏着你的庆州口音。你,不止一次,睡着后,用庆州口音,唤过两个字,欢儿。”马庆一怔,颓然地低头。邵清侧耳听了听院外,并无异样。他也将柳叶匕首放下,步到马庆身边,望向坑中。“这是酒坛?”“是,当年姚官人埋下的,说是等我俩成亲那日,这坛酒,必是庆州城最好的杏花酿。”邵清道:“姚官人到京城的第二年,就过身了。”马庆倏地抬眼盯着邵清,满脸疤痕在月夜里显出鬼怪般的恐怖,目光却透出凡人才拥有的关切之情。“欢儿呢?她继母可有苛待她?她,嫁人了吗?”“她姨母待她很好,我离开京城时,她没有定亲。”邵清并不想被马庆的情绪牵着走,他很快回到主题:“你,半夜来此,就是看看故人埋下的酒?”马庆咬了咬后牙槽,事已至此,瞒也瞒不得。眼前此人,不是个好诓的。他决定赌一把。赌老天垂怜,未让他又遇见魑魅。赌这个似乎有些不简单的邵郎中,实则仍是个有恻隐之心的普通宋人。马庆于是再次蹲下来,铁镐轻凿,抱出酒坛置于一边,往下复又挖了几层泥土,在细簌之音中扒开那块意料之中的油布。撒了石灰粉的深坑里,露出一个不小的木匣。马庆在木匣侧面的榫槽上拨弄一阵,拨通了机关,匣盖应声而启。他仿佛捧豆腐似的,从匣中捧出一沓黄麻纸,估摸着足有几寸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