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商业社会,喜欢市井生活,上辈子在现代城市是这样,这辈子在古代都城也是这样。她去了一趟天子的禁宫内苑,看着往来宫人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那么小的天地中,不禁越发感慨,自己可算是知道为啥深宫女子多么容易心理变态了。若将她们放到大街上去,接触接触普罗大众,琢磨琢磨社情民意,哪怕只是去御街上摆几天地摊,或许起码有一半人看起来能正常些。你看,童贯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嘛。一个太监,因为去边关西军搞了一番事业,整个人看起来都没什么阴鸷冷怪的感觉了。是,他是青史上铁板钉钉的奸臣。但他的问题,乃在于另一个层面,是权力的极度膨胀以及对于军事的过于自信,令他处理中原王朝与北方两大邻国的关系时,掺入自己的利欲熏心,而撺掇着宠信自己的天子赵佶走入歧途。但童贯,并不是一个深宫迂讷的懵懂阉人。深宅毁人,与深宫毁人的效果,是殊途同归的。囿于深宅,不与外界接触,头脑与见识怎能寻求到基本的进步节奏?年华老去,智齿未增——此种命运,想想都黯然。而姚欢,自忖无论哪朝哪代,都不想做一个每天“只”会在朋友圈里晒庭院面积的妇人。这种抗拒感,虽然在当下的时代或许会引来不解与疑惑。可没准慢慢摸索,仍能找到平衡的办法呢?毕竟,两宋是一个女性地位高于汉唐与明清的朝代,就连门徒泱泱的男性学者们,比如朱熹和叶适,都能说出“女子亦当有教”、“妇人之可贤,有以文慧,有以艺能”的话。姚欢本想打断曾纬,安抚他说,自己如今的日子挺好,一点也不苦,看看人家秦国的巴清和汉朝的卓文君……但这句话不及到嘴边,便被她自己摁灭了。用典故、作比附这回事,一定要过脑子。巴清和卓文君,一个是秦时著名女富豪企业家,一个是当垆卖酒浑不介意的商妇,但想到她们背后的故事,实在是不适合拿来比附自己与曾纬……她回忆了一番前世与男子相处的得与失,决定对于眼前这段感情,要遵循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慢火炖之,徐徐煨之,一点一滴地,和意中人磨合自己的想法。姚欢于是耐心地待曾纬说完,喟道:“我的念头,你的想法,一时三刻哪里就圆融得了。都待过了年节,再说吧。”曾纬沉吟一回,应了。他也觉得,这“再说”二字,颇有道理。难得相会,自是先享用郎情妾意“再说”他眼眸深深地望着她,将她的手贴到自己的颈项边。这女子的手哪,整日要干那么多活计,似乎又粗糙了些,而且总是冷冰冰的。自己焐了这好一阵,还是焐不热。可是她今日与自己说来道去的语气,是热的,暖的,没了疏离与局促,已然将自己当作要托付、可商量的人一般。并且,她就那么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浑无躲避,那目光时而透着活泼俏皮,时而透着严肃思虑,时而又带了一丝赧色嗔意,真是生动迷人极了。于是,曾纬的胸中,一股舒朗的清甜之意,又浓上三分。……金明池,位于开封城的顺天门外,最早开凿于五代的后周时。后周世宗柴荣为了征伐水乡泽国的南唐,效仿当年汉武帝在长安开凿昆明池一样,引来金水河河水,修出一个大湖,训练水军。及至赵宋王朝建立,宋太宗时,帝国的边患在北不在南,军事对抗靠马战、不靠水战。金明池的所谓水战操练,遂更多地带上了表演性质,由禁军中的神卫、虎翼两支水军承担。每逢春和景明之际,天子便带上文武百官,来到池心的楼台殿宇中,观看水战演练。船舫穿梭,戈甲耀目,碧浪翻涌,喊声雷动,很能哄皇帝开心和提升百姓的国防自豪感。金明池方圆九里三十步,由宫墙一般的苑墙围住,每年三至四月向开封百姓开放游玩。今岁因重阳节发了洪水,灾后的开封现了萧条苍凉之相,朝廷于是破天荒地在深秋时便打开了金明池的苑禁。这么大的一片皇家园林,水光亭影,四季皆美,最是个令到文人骚客趋之若鹜的好地方。而一旦仕宦们纷至沓来,歌伎令人、杂耍把式、骡马车轿、酒饭商家也都跟了过来。一时之间,池畔堤旁的热闹劲儿,竟不比阳春三月逊去几分。开封城本就不算太大,东水门到顺天门,沿着崇明门内大街一路行来,实际也就七八里路。午初时分,透过车帘,姚欢已能看到新雪覆盖、绵延不绝的金明池苑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