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死去多年的杨镐,原先和杨经略认识的人,如裴大虎金虞姬等,莫不伤感。杨经略的过往,浮现眼前。这个生命力顽强的老头,没死在万历援朝的蔚山战场,没死在萨尔浒大战(作为统帅应该随军出征),没死在开原军入关“勤王”的路上,最后莫名其妙死在了京师。在开原时,刘招孙曾听过这么一句话:辽兵善走,经略善活。说的是辽镇打仗善于跑路,杨经略打仗善于保全自己。萨尔浒之战惨败,对辽东和整个大明来说,都是一场巨大的悲剧。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萨尔浒之战虽已过去十三年,复盘这场战争的前前后后经验教训,对于此战当事人之一的刘招孙来说,自然意义非凡。万历四十六年八月,努尔哈赤在辽东连下抚顺等城,万历皇帝决心来一个“犁庭扫穴”。大明帝国的官僚机器迅速运转起来。此时朝鲜使者通报,建奴不仅要攻打辽沈,还要突破山海关,入关劫掠。怠政二十多年的万历皇帝,终于开始上朝,他一面调兵遣将,一面筹措兵饷,忙得焦头烂额。由于旧病发作,老皇帝头晕目眩,只得叮嘱内阁首辅方从哲传谕兵部,立即行文差人,向各地总督、经略、总兵传达旨意:选择精壮军兵,整顿人马器械,相机征剿,以除边患。接下来,大明集合天下精锐,分四路围攻赫图阿拉,最终在萨尔浒惨败。如今太上皇穷尽国力,征调八万大军,以三路精锐,合击平壤,志在必得。虽然明军与齐军战力不可同日而语,朝鲜军和后金八旗也不是一个概念,不过,十三年前那场大战,与如今朝鲜战场上形势颇为相似。在刘招孙看来,岳父制定分进合击的战略,本身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具体执行中出现严重失误。当年叫门天子御驾亲征,明军精锐在土木堡被瓦剌一锅端,之后明将行军打仗,用兵部署,都尽量将兵力分开,名曰分进合击。万历三大征中,明军对付蒙古人哱拜叛变,平定苗疆土司杨应龙叛变,用的都是分进合击之策。萨尔浒地形崎岖,山峦不高,到处都是密林,小径不适合大兵团作战,七八万人的后勤也无法解决。杨镐所执行的,不过是明军的传统艺能,分兵是常理之下的最优解,没什么好指责的。如果这个策略能得到有效贯彻(杜松不抢进,李如柏不观望,马林不分兵,四路人马相互配合),东路军担任疑兵,李如柏加强攻势,杜松马林出奇制胜,努尔哈赤断无活命可能。原本的成化犁庭升级版,最后打成了辽东战局的丧钟。至于提前发布征讨建奴时间,公布各路明军的兵力(虽然进行了一定夸张,八万明军对外宣传是四十七万),这,不过是杨镐的疑兵之策,除了恐吓努尔哈赤,实际出兵时间,也比邸报上宣传的晚了足足五天。平心而论,站在后金方面思考,在萨尔浒这种规模的战役中,获悉前来攻打自己的明军将领是杜松还是杜柏,是马林还是牛林,其实没有一毛钱价值。因为这是阳谋,是公开的秘密,不用说大家也都知道。在万历中后期那种荒怠朝政下,放眼大明上下,真正知兵能打且了解辽东形势,能够拿得出手的统兵将领,掰开手指反复数,也不会超过十个,不是张如松就是李如松,不是马林就是牛林。所以,即便去问一个不怎么出门的秀才,问他朝廷这次要派谁去扫穴犁庭,只要这秀才不是自闭症患者,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更别说辽东边军出身,有李永芳襄助,对大明政治门清儿的龙虎将军。后世键盘侠们总喜欢喷萨尔浒不该分兵,嘲笑杨镐提前放出四路大军进兵消息,喷杨镐没有任何情报保密意识,只能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果能将杨经略的分兵合击之策彻底贯彻下去,如果杨镐胆子大一些,坐镇杜松军中,及时调度其他人马,万历四十七年,明军何愁不能扫穴犁庭?奈何这个计划太过完美,但对于大明当时的情形来说,根本无法执行下去,从四路大军出兵的第一天起,各种bug便层出不穷。首先,四路人马互不买账,南兵与北兵势如水火,刘綎和杨改互不对付,几位总兵都把杨经略看成败兵之将,人家根本不买他的帐,都想着尽快打完,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杜松不仅分兵,而且一分再分,原本的分进合击战略,被几路将领执行成了分进分击。杨经略反复叮嘱的最后在赫图阿拉附近汇合,再分兵攻打,没人听他。杨经略反复叮嘱的行军途中,四路主将要随时保持联系,没人听他。唯一将杨经略作战计划坚决贯彻执行的,恰恰是和杨镐关系最差、势如水火的东路军统帅刘綎。作为四路人马中最弱的东路军,其实只是一只疑兵,作用是迷惑努尔哈赤,让其以为东路军是主力,从而让杜松马林捡漏子。,!刘綎将这个任务超额完成,在杜松马林覆没之后,东路军还在继续往赫图阿拉推进,在进入后金军埋伏圈前,刘招孙出现到这个时空。总之,努尔哈赤率领后金军,在萨尔浒各个战场上都占有绝对兵力优势,不是三万打一万就是两万打五千。如此以来,明军焉能不败?~~~~~“青儿还说了什么?”武定皇帝背对金虞姬,盯着大帐墙壁上的那幅朝鲜地图细细查看,地图是佛朗斯西斯科、金尼阁和金应河三人联合绘制而成,技法娴熟,配色清雅,而且还结合了朝鲜各地的自然人文,显示出不同颜色,五彩斑斓,散发着浓浓的东方古典美风。“她说,让夫君做好各部之间的联络,以保证分进合击最后能汇聚成合力,不被朝鲜各个击破。”“哈哈哈,各个击破?”刘招孙回头望向慈圣太后,不由发出一阵哂笑。“一个第三兵团就能和半个朝鲜国打得有来有往,朕现在可是有八个兵团在朝鲜!朕倒想看看李倧他怎么各个击破?!”金虞姬见太上皇露出一脸骄矜之态,不由想起当年攻打赫图阿拉的故事,小心收起杨青儿发来的家书,劝说夫君道:“还没开始打,你这老毛病又要犯了,朝鲜虽弱,丁口兵力何止十倍于后金,再说当年你攻打赫图阿拉时,皇太极已是强弩之末,尚且打得那么艰难,如今······”武定皇帝知道金虞姬想说什么,他一边整理铠甲,一边耐心听慈圣太后说完。“骄兵必败的道理,朕当然知道,金虞姬,你可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慈圣太后诧异道:“什么箭在弦上?”刘招孙将头盔戴好,这时两个卫兵抬来太上皇的漓泉神枪,放在了营门口。“朝鲜地形地貌,各战场态势,朕已谙熟于心,很多地方当年都曾亲自走过一遍,邓长雄他们也是,此为地利;今年冬天格外寒冷,朝鲜田地连年减收,今年粮食尤为匮乏,这是天时;齐军粮草充足,军心士气高涨,朝鲜各地百姓,吃了大齐发的粮食,对朕感恩戴德,这是人和,更不要说我军火器犀利,战力无双。而且,在战前朕已和兵部做好万全之策,所以太后请放心,这一次,断无失败的可能。”武定皇帝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脸不红气不喘,他停顿片刻,总结道:“朕这次御驾亲征,是为解救朝鲜军民,杀土豪分田地,清除两班大臣,清洗李氏王族,给老百姓衣食,让他们安居乐业。“你要记住,老百姓吃饱饭是最大的道理,相比之下,什么仁义礼智信,什么师道传承,三纲五常都要靠边站。解决了百姓的吃饭难题,他们就会把你当做圣君,不会管你要杀谁·····”金虞姬沉默不语。自始至终,慈圣太后对这套为达目标不择手段的行为方式一直有些不满。不过,随着对武定皇帝了解的加深,这种不满也在渐渐消失,慈圣太后对夫君的国策,表现出来越来越多的顺从。她当然不会在太上皇面前,尤其是在太上皇的大臣们面前,让夫君感觉难堪。“放心吧,杨青儿叮嘱的这些,朕早就有所筹备,你,知道刘兴祚去哪里了吗?”“啊?”慈圣太后摇摇头,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好几天都没看到这个情报头子了。武定皇帝穿戴好铠甲,轻轻揽住美人细腰,压低声音笑道:“他和章东两个,一内一外,一明一暗,一个潜伏汉城,一个联络三路大军,眼下整个蓑衣卫忙得不可开交,便是在忙这两件事,每隔半日,都会有一骑塘马从战场上下来,向朕禀告东路军、西路军详情。”“每隔半天?”金虞姬长大嘴巴,露出不可思议表情,她虽是女流,好歹有过几次随军打仗的经历,知道塘马传递情报的不易,何况是这异国他乡,冬天来回奔波数百里地。“兵贵神速,情报更是如此,分进合击的要诀是什么,是彼此信息畅通。”太上皇望着渐渐昏沉的大帐,将手从金虞姬腰间拿出,捏起灯盏上的细针,轻轻撩拨灯芯,周围顿时明亮起来。“三路大军,彼此没有联络,在异国他乡,主将忙于争功,各自为战,不知进退,不知攻守,便是岳武穆再世,也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朕不是国丈,绝不会再犯萨尔浒时明军犯下的错误。”金虞姬轻轻搂住武定皇帝,仿佛想要安抚他躁动的内心。东方祝使了个眼色,裴大虎和一众卫兵立即退了出去,东方公公临走时不忘拉上大帐门帘,亲自站在刘门口把守。大帐中最后只剩下太上皇和慈圣太后两人,帐外不时传来沉闷的野战炮轰击城墙的声音,像是远处天边的闷雷。“朕让炮营做出全面攻城之态,不分昼夜持续轰击平壤城,为的是让···”刘招孙侧脸望向大帐外昏沉的夜色,两里之外的炮群阵地上冒出一点点红色火焰,仿佛暗夜中的鬼火。武定皇帝正要继续说话,但觉一阵清香沁人心田,忽然被金虞姬封住了嘴唇。:()挽明从萨尔浒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