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三年八月,肆虐辽东各地半个多月的暴雨终于停歇,天气又变得干燥起来。浑河、辽河暴涨的江水开始消退,大片大片骆·露的河床如巨大的伤口暴露在人们面前,一起暴露的还有被淹死的动物尸体。短短数日暴晒后,浑河上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河面漂浮起大片大片死鱼死鼠家畜,越往下流走,浮尸数量越多,最后,在浑河与鸭绿江交汇之处,方圆十几里·····宛若人间地狱。就像刘招孙说的那样,河神正在接受人类的祭祀。只是这样惨绝人寰的祭祀,不是太上皇想要的。浑河两岸稻田沦为泽国,超过两万亩刚刚结穗的水稻被淹死,残余的青苗只能给战马食用。沈阳通往周边府县的十几条官道全部被洪水冲毁,运送粮草军械的马车困在沈阳,谢阳亲自带着工兵,日夜紧急抢修道路,终于在八月底恢复了沈阳与各地的交通。各地农会在水灾中损失严重,田亩粮食减产,粮仓货仓被毁,武定皇帝奉行强干弱枝的治国理念,地方每年赋税粮食十之六七都要上缴中央,以保障帝国庞大浩繁的国库开支。留给各地的钱粮本来就不多,大部分还要被东征军带走,粮食一下子不够,往日白面馍馍猪肉炖白菜的大锅饭很难再吃下去了。八月初二日,洪水刚退,开原知府卢象升便带着抚顺、铁岭、清河等地官员赶来沈阳,向武定皇帝求援,请求朝廷开仓放粮,赈济各地农会,以免受灾百姓饿死。刘招孙果断拒绝了卢象升的请求,东征军粮草犹嫌不足,哪里还有余粮给百姓食用,卢象升乞粮不得,盘桓沈阳,不肯离去,每日只住在广积门城洞中(城中会馆已被风雨摧毁),风餐露宿,处境艰难。相比辽东各地可能面临的饥荒,武定皇帝还有更棘手的问题亟需解决。更麻烦的事情是瘟疫。由于连日暴雨,加之浑河河水倒灌进城,沈阳积水最深时,几乎淹没一半城门,连皇极殿都不能幸免。水面漂浮着成百上千的家禽尸体,往日繁花似锦的南北大街宛若死域,等洪水退去,街道青石板被淤泥覆盖,臭不可闻,苍蝇与乌鸦到处乱飞。老百姓们都把门窗封死,并非他们具备现代防疫知识,只是弥漫全城的腥臭味儿实在太难闻,即便三岁小儿也知道,多闻一口便要沾染瘟疫。武定皇帝令工坊紧急赶制十万只简易口罩,民政官吏们挨家挨户敲门给百姓发放,这种简易口罩,其实就是两层棉布,如果真有瘟疫,估计很难阻拦病毒传播,它的心理作用要比实际作用更大。同时责令百姓非必要不得出门,若要出门,须提前向保甲报备。当然,对于在外活动的民政官和维持秩序的镇抚兵,武定皇帝借鉴欧洲中世纪防疫心得,给他们佩戴一种鸟嘴面具,这种面具内部藏有可以净化空气的香料和草药(主要是鱼腥草、甘草,小柴胡等),鸟嘴面具与后世防毒面具大同小异,在一定程度可以起到病毒防御功能,只是因为一副鸟嘴面具的造价太高,以大齐现在的财力,根本无法全面推广。洪水刚刚退去,户部便与镇抚兵联合,组织大批人手,进入沈阳北边的七星山,采集艾草、金银花、柴胡、黄芩、鱼腥草、黄精、甘草等药材。这些药材或用作熬制汤药,给百姓服用,或直接点燃焚烧,烟熏臭不可闻的南北大街。此外,兵马司的官员在地势较高的城北,空出了一大批民房,用来安置可能染上瘟疫的病人。八月初十日,武定皇帝下诏,所有官员全部居家办公,全城百姓非必要不得出门,每家所需果蔬柴米,由兵马司和户部官员统一配送,就这样,刘招孙在十七世纪上半叶,在大气帝国陪都,开始了帝国第一次封城。穿越者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很多年,见识过各种灾害,连超频版王恭厂大爆炸也没有缺席,按说早已见怪不怪,可是,太初三年夏秋之交这场大洪水,很多年后回忆起来,还是让他感觉心有余悸。和佛朗西斯科描述的摩西十诫场景一样,无穷无尽的灾难正在不厌其烦的蹂躏这片土地。七月底,辽南金州接连发生数起农户集团叛逃事件,不堪重负的农户在杀死征粮官后,驾驶福船出逃,计划投奔南明,结果他们乘坐的福船,在接近威海卫时被巡逻的海军击沉。八月,辽西商会三十多人携款潜逃,被郑一石派兵追至一片石,全部击杀。·······巨大的压力下,武定皇帝被迫再次发出罪己诏,向大齐臣民剖明心迹,罪己诏是以小皇帝刘堪的口吻写的,全文如下:“朕嗣守鸿绪,已有三年,念上帝陡降之威,父皇付托之重,宵旰兢惕,罔敢怠荒。乃者灾害频仍,南北多警,诛不胜诛,抚而辄叛,甚至有受其煽惑,顿忘敌忾者。朕为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为朕赤子,不得而怀保之。,!辽东百姓,日月告凶,一岁旱魃至,二岁蝗虫生,三年而为泽国,呜呼哀哉,辽东百姓,何其无辜,而罹遭大难,上干天地之和,下丛室家之怨者,皆朕之过也·····”这是武定皇帝平生第二次颁发罪己诏,全文言辞沉痛中恳,充满负疚忏悔之心。当然,这些都只是形式而已,因为刘招孙并不认为他自己有任何过失,他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天人感应。所有这些只是为了安抚臣民。八月初三日,太上皇带上两太后前往大清宫,为百姓祈福,顺带视察周边灾情。沈阳西郊的大清宫道观建筑群,早在武定元年就被康应乾派人拆去大半,道观中的砖石木料均被拉去沈阳,支援城防建设。没被拉走的一些边角料石碑石块,也被附近百姓搬回去垫猪圈用了。只留下几间茅草屋给张真人住着。当时康首相认为,道士就该清心寡欲,不可贪恋物欲,几间草屋足够他们修行用了。张真人盘腿坐于阴阳八极蒲团上,阳光从茅草屋顶上的缝隙泼洒下来,昏暗的前厅中摆放着真武大帝木雕像,千万颗尘埃在真武大帝神像前翩翩起舞。武定皇帝抬头望向张一行,惊讶发现,阔别多年,真人还是那个少年鹤发童颜没一丝丝改变。想起自己还欠大清宫一个金身,刘招孙说话的语气顿时变得低三下四。“真人,其他道友呢?你的两个道童去哪里了?”刘招孙依稀记得,万历四十七年他来大清宫为金虞姬祈福时,这里香火还很鼎盛,前庭后院各处打待尸念经的歪道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如今再看道长周围,徒弟全部不见,张真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真是可怜。“尘归尘,土归土,弱水三千贫道只取一瓢饮,徒弟们来去自由,由他们去了,”武定皇帝环顾四周,见茅草房破旧不堪,心中颇为惭愧。“原以为施主舍弃五十年阳寿,早已驾鹤西去,不想你还在人世,善哉善哉。”旁边随行的吴霄见张道士如此无礼,僭越圣上,正要拔刀怒斥,武定皇帝对他笑道:“今日我等皆为施主,张真人为摆渡人,何况我等有求于人家,不可无礼。”吴霄将刀收回刀鞘,退了下去。“师父说笑了,或许是逆天改命,那日在王恭厂大难不死,又得了几年阳寿。”刘招孙双手合十,一脸虔诚望向张一行,恍惚回到很多年前,跟着武当道士们在均州骗吃骗喝的快乐时光。张道士如仙鹤独立,不知何时已从蒲团上站起,上下端详武定皇帝一番,故作惊诧道:“啊呀,妙哉!择交在眠,问富在鼻,数年不见,施主果然风云际会,鱼跃成龙,这增加的何止是几年阳寿?龙目凤睛、日角偃月,相之极贵,贫道未尝见之,莫说几年,几十,几百年也是有的。”刘招孙呵呵一笑,说的好像自己真能长生不死一样。当下也不管张真人是不是胡说,赠上一箱金银,说明来意,请求道士为辽东做一场法事,为大齐百姓祈福,攘除灾祸。张真人道:“陛下让贫道做法事,贫道自然当竭力而为,贫道方外之人,对黄白之物不感兴趣,这里只有一个请求。”“真人但讲无妨。”张一行和颜悦色道:“愿赴太和山(武当山),选一僻静之处修行。”武定皇帝愣在当场,他万没想到张道士竟想着鸠占鹊巢,去武当山争夺掌门人。须知武当山经过上次大清洗运动,香火几乎断绝,全真教的道士们死的死抓的抓,好像真的需要一个德高望重的道长去领导他们修行。犹豫片刻,刘招孙答应了张道士请求。以后就让张真人作为朝廷留在武当山的心腹……当下张真人随吴霄进了沈阳城,在城中做了七昼夜好事,普施符箓,禳救灾病。不知是张真人的法术起了作用,还是武定皇帝的居家隔离应收尽收(指对瘟疫病人全部烧死)的防疫策略起了疗效。总之,八月底,辽东瘟疫尽消,军民安泰。不日真人辞朝,乘鹤驾云,自去武当山争夺掌门人去了。:()挽明从萨尔浒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