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沉着平静的语调,偏让人听出一股娇态。
这种娇态不是女儿家的示弱,更像是一种胜券在握,好像能看穿一切,让对面的人无所遁形。裴邵在雨幕中与她对视,背在身后的手指捻了捻,气氛一时沉默下来,只有雨声残响。
楹柱后站着刘翁,把两位主子的神态心思尽收眼底,见状笑说:“公主说的哪里话,早就把屋子收拾好了,热水也备下了,公主快去换身好爽的衣裳,莫再着凉了。”
这个“早就”把裴邵出卖得干干净净,裴邵面无表情地看了刘翁一眼。
刘翁却目不斜视地望着公主。
程慕宁忍俊不禁,“多谢刘翁。”
她又一顿,同样的语气却能听出刻意的意味,“也多谢殿帅。”
裴邵垂眼睨她,声调很平:“公主客气了。”
程慕宁这便转身往对面廊下去,无需人引路。
时隔半个多月,程慕宁又回到这间厢房,她先是在门边站了站,回想方才的情境,不由笑了。银竹这时准备好换洗的衣物,回头看过来,轻轻咳了一声,提醒她沐浴。
褪去了被雨浸湿的外衫,程慕宁踩进热水里,银竹用皂水淋湿她的发,轻声提醒她说:“公主,许小公子藏在裴府,只怕也藏不了多久,要不要另外找一处宅子?”
“不用,本也没想藏住。”程慕宁靠在浴桶边沿,捻起了一缕发,说:“裴府不是铜墙铁壁,消息走漏是迟早的事,只有消息传出去,才有可能引许婉现身。但只要裴邵拒不承认,许敬卿想要强行搜府就找不到契机,至少许淙在这里相对安全。”
她换了个姿势撑在浴桶上,“而且,那孩子看着可怜。”
银竹发觉公主在裴府的状态似乎比在公主府要松懈很多,甚至在扶鸾宫,公主也是时时紧绷的。见她闭眼,银竹下意识放轻了声音,“确实呢,好说也是许家的孩子,高门大户,竟然被养得那样瘦弱。”
“病弱庶子,于许敬卿来说没有用处,没有用处,就自然不会上心。”程慕宁说:“何况我那个舅母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说话间,门外传来叩门声。
周泯的声音在雨夜里响起,“公主,那什么,刘翁给您备了姜汤。”
程慕宁没有动,低声说:“去吧。”
银竹擦干净手,很快取了汤放在食盒里温着。那边周泯叹了声气,转而看向对面窗前的男人,回话似的用下巴指了指屋里,裴邵慢条斯理地阖上了窗。
他倚在窗边的香案上坐了下来,顺手拿起个九连环,面无表情地拆解起来。
那丁玲哐当的声响倏地一停——
裴邵扯了下唇,不知道在跟谁恼火,“噹”地一声把九连环掷回了香案上,紧接着槅门外传来“笃笃”两声,家将低声道:“主子,有人找。”
……
程慕宁着着闲适的裙衫一路穿过几个垂拱门和长廊,进到前院时守卫明显增多,长廊下五步就屹立着一个人影,周泯却没有领她进前厅,而是推开了旁边耳房的门。
程慕宁瞥了眼门窗紧闭的前厅,思忖一瞬,便顺着周泯的意思迈进了耳房。
里面点着两盏不算明亮的灯,恰够让程慕宁看清屋内的布局,她的视线刚在周遭打量一圈,就听那面挂着百马飞驰图的墙传来裴邵的声音。
程慕宁一怔,靠墙走了两步——
“看来侯爷命大,既然如此,怎么不向圣上报喜呢?圣上这几日为了侯府的事,很是伤怀。”
裴邵闲闲地站在案几边斟茶,说话时不忘打量左手座上的人。这人浑身脏污,左眼上的眼罩都满是泥垢,不过几日不见,已经与从前穿金戴银的样子大相径庭,他道:“殿帅不用寒碜我,我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你们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那账本,只要殿帅能护我周全,东西我自会交与你。”
“侯府起火那日,侯爷不是与许相说账本丢了?”裴邵脸上带着点淡笑,仿佛话家常似的说:“怎么,又找到了?”
那天他是单独与许敬卿说话,裴邵这都能知道,武德侯便知侯府早就漏得跟筛子似的了。但他也不惊奇,这天子脚下的每一座宅邸,哪个没有点别人的眼线,他“嗬”了声说:“我实话告诉你,我早知拿着那账本不安全,有心要将它抛出去,火是我放的,账本根本就没有丢!”
幽暗的烛火下,裴邵手上的茶壶轻轻顿了一下,说:“假意把账本丢了的事栽在许婉身上,这样那些人的眼睛就能从侯爷身上移开,转而盯住许婉。”
他眯了下眼,“侯爷好计谋。”
武德侯一拳砸在椅子扶手上,恨声说:“谁知许敬卿却赶尽杀绝!竟灭我满门,稚子何辜!”
“他做事狠辣我早有所料,只恨我没能早些与他割袍!”武德侯咬牙道:“这些年我替他上下打点,赔进去多少人多少钱,我得着什么好处,也不过是在他屁股后面捡点剩,倒还不如我在姚州逍遥痛快!事情闹大兜不住了,他便想着过河拆桥拿我献祭,我还想着姜澜云那小子怎么能在段时间内挖到那么多罪证,许敬卿他不就想让我吐出姚州金库的钱充国库,以保圣上不倒,他能继续做他的老国舅吗!”
裴邵顺着他的话说,“可他的确把何进林送进了禁军,也是给你何家加官进爵了。”
武德侯冷笑,“庶子蠢钝,若非他拿账本威胁许敬卿,此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得了一时便宜,待他回京家破人亡,还不是只能依附许敬卿,替他卖命?”
裴邵没有继续提何进林,只说:“想要这账本的人那么多,怎么偏偏是我?侯爷就不怕我这裴家大院,有命进没命出?”
“想要账本的人很多,可独独你裴邵的名字,不在这账本里。”裴邵站着,武德侯不得不向上瞥他,“别的人见了我,只想毁尸灭迹,但你不一样,这账本里没有你的名字,你犯不着杀我!即便我们有点旧仇,可你更想要的是让许家倒台,我能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