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昫没有说话。这牢里太黑,即便狱卒给他们点了灯,那昏暗依旧挥之不去。“这次的事,大理寺和刑部昼夜不断地审了四个月,到现在都还没有结案,圣上他是真想把我许家给摸清查透了。”许思修说得平静,仿佛话中之事与自己全无关系。“可殿下还记得,当年东宫的案子,圣上查了多久吗?”他往前倾了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周昫,伸出了三根手指,“三日。”周昫眼睫轻颤,听许思修笑得荒唐。“哈哈哈,太子谋反,圣上他就查了三日,便下旨抄了东宫,一个不留。殿下知道为什么吗?”许思修已经搁了筷子,甚至连酒杯都推到了一边。牢中衣食俱缺,他脸上没一点肉,倒衬得那双眼睛分外精神。“他怕啊,怕到连多留几日都不敢,恨不得把东宫连根拔起,再不要留一点威胁才好。”许思修的声音在牢中回响,又让夹缝中漏进的寒风吹得四散。“圣上已经老了,太子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监国理政,六部都有他的人,手上还掌着守备军,这是足以谋权篡位的势力。圣上怕他,朝野上下对他的每一句夸赞,都会让圣上多一分忌惮。”“从宣德五十年开始,圣上便与东宫矛盾不断,太子贤名不再,骄奢淫逸,不孝不悌,受训斥被禁足那都是常事。”“赵大监所做的,不过是找人摹着太子的笔迹,写了两封意图谋反的书信。加上我在税银的账簿上做了手脚,圣上很容易就想到豢养私兵。”“人在恐惧与震怒之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等他理智恢复的时候,东宫早就成为一座空殿了。”许思修一口气把话都说完了,才觉得口干,抬手倒了酒。“我许府虽说是京城世家,但三辈以来从未如现在这般鼎盛。殿下可知原因?”他一杯饮尽,暖流自胸腔流过,没等周昫开口便自己答道。“因为圣上想培养一股能与东宫制衡的势力,他挑中了许家,默许甚至放任了许家势大。说到底,许府不过是他磨出来的一把刀。”许思修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周昫:“此情此景,殿下可觉得熟悉?”周昫眸光暗了暗:“你想说什么?”许思修长叹了一声,嘴角挂起的笑不知是在嘲讽谁:“东宫没了,许府这把刀便成了新的威胁,圣上不会容许这局面存在太久的。只是我没想到,圣上选出来制衡我的人会是你。早知如此,当初在青石镇,我就该斩草除根。”周昫放下手,屈指弹了一下桌边的水壶:“到现在才后悔,未免也太晚了。”许思修道:“这次你放火烧山,再疾驰回京,也不过比我的人快了一步而已。如此铤而走险,当夜京城的大门若晚开一刻,面临内外夹击的就是守备军了。”他说的一点没错,周昫也知道自己那晚兵行险招,若是城门没开,他在两面包围下能被射成刺猬。不过周昫一点心思没露,抬了头,往后靠在椅背上,故意拿着架子:“放心,你的人,赶不上来。”许思修笑:“你赢了,大话谁都会说。不过,陆大人没教过你,人不能得意忘形?”他提起陆浔,周昫身上骤然就冷了:“之前派人夜袭守备军营,围杀庄子的,是你吧?”许思修吃了一口菜,语气平常得像在与人说今日天气不错:“你既已查到我头上,我也没什么好抵赖的。不过我没想到啊,他一个文科取士,身手竟那般好,十几个人都没围得住他。一个烂泥里爬起来的人,居然能查出那么多事来,实在太危险了。”砰的一声,桌上碗碟一震,酒杯倾倒,瞬间洒了片。周昫长臂探过桌子,猛地拽住了许思修的领口,几乎是把他提了起来:“你说谁是烂泥里爬起来的人?”许思修身形单薄,攀着他的手却没有挣扎:“清风霁月的陆大人呐,你喊了他那么多句师父,不会连他的身世过往都不知道吧?”周昫嘴唇抿紧,拳头已经提了起来。许思修却依旧是那副不慌不忙的语气:“不过这也怪不得你,他藏得那般好,京里知道这事的人就没几个。”周昫一把摔开他:“那你就把它烂在肚子里。”许思修跌在地上,捂着胸口咳了半天:“晚了,我能查到的事,你觉得圣上会查不到?他那么放心地把你交到陆浔手上,难道不会留有后招?”周昫站着,垂头睨着他:“你把话说清楚。”许思修粗重地喘了几口,像是终于缓过了气,勉强撑起身,慢慢地重新靠墙坐好,仰头看着周昫,笑里带着同病相怜的意思。“唇亡齿寒,兔死狗烹。四殿下,你我走的,说到底是同一条路。”突然涌进的寒风吹灭了灯火,高墙的小窗透着昏暗的天光,有白点飘进,外面又下雪了。辛时过,天黑透了。陆浔刚结束三司会审,跨出刑部大堂时见宋彦在马车边等他:“先生。”陆浔俯身进了车里,语气发沉:“你来这,是出事了?”宋彦点头,跟着坐在侧旁的位置:“傍晚的时候,殿下在醉香楼与人动了手,之后策马而去,到现在都没有音讯。能想到的地方我们都去找了,可是没找到。”车内燃着小暖炉,陆浔松了大氅的领口:“他今日去哪儿了?”宋彦道:“早上辰时出的门,没让人跟着。醉香楼的人说,殿下是午时去的,独自在包厢里喝了半日酒,也不许人进,看上去心情不太好。”没让人跟着,还查不到行踪。陆浔蹙了眉,心里不详的预感不断加深。以前周昫偷摸干点坏事时,也不是没有悄咪咪地瞒着他,但从没有瞒到查不到行踪的时候。今日三司会审,能让周昫特地躲着他去的地方……陆浔突然想到了什么,敲了敲车板:“掉头,去大理寺。”:()殿下别作死了